“嗯,好的,我知道了,我會盡快趕過去的……”
杜安坐在沙發(fā)邊上,霸占著客廳里的電話,一臉微笑地和電話那頭的人說著話,沙發(fā)中間的宋甄坐在茶幾前的小板凳上,埋頭寫著作業(yè),另一邊上的沈慧芳則是一邊織毛衣一邊看電視。
天花板上還算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來,把三人籠罩在光影中,就像是母親和兄妹兩人的溫馨三口之家。
“……電影節(jié)?呵呵,我也想去看看,不過現(xiàn)在有事,暫時真的去不了……嗯……我不知道……好吧,月底前我肯定給你一個明確的答復(fù)……嗯,就這樣,麻煩你了?!?p> 杜安掛了電話,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浮上一抹愁苦。
電視正好進到廣告,沈慧芳把目光從電視上轉(zhuǎn)過來,看了一眼杜安。
“是你那個尚海的同學(xué)?”
杜安點了點頭,想起現(xiàn)在的事,越想越頭大,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沈慧芳放下了手中的毛衣,說:“要我說你就去尚海吧,那是我們國家最發(fā)達的地方了,你去了那總比呆在南揚有前途。”
她是真心為這個小伙子打算,即使他這一去,她那房間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租出去,這個善良的人卻不愿意為了自己的私利而說一些違心的話。
杜安苦笑。
他當(dāng)然也知道去尚海是個好選擇,而且電影拍完,他的酬勞也已經(jīng)到賬了——足足七千塊!除了交學(xué)費外,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手拿這么大一筆錢——這些錢給家里寄去五千后,他還留了兩千,有這兩千塊打底,足夠他暫時在尚海安定下來了。
但是他暫時還不想走。
杜安搖了搖頭,說了句“沈阿姨,我先回房了?!本突厝チ俗约旱姆块g。
待他帶上房門,宋甄從作業(yè)里抬起頭來,埋怨道:“媽,你就不能少管點閑事嗎?”
沈慧芳啐了聲:“小杜在這個城市無依無靠的,我不管他誰管他?”說完,看著自己這個女兒,搖了搖頭。
她這個女兒長相隨她,脾氣也隨她,好說話,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小杜就是不順眼,這讓她夾在中間很是頭疼。
“再說了,你暑假里的那份工還是小杜介紹你去的,要不是他幫忙,你哪里能找到那樣好的活計?”
說到這里沈慧芳又心疼了:別人家的孩子上高中的時候還都在專心學(xué)習(xí),她這女兒卻已經(jīng)開始為了減輕她的負擔(dān)出去打工了。
宋甄冷笑了一聲,說:“他幫忙?你怎么不說是我?guī)土怂兀闶遣恢?,他在劇組里的人緣是有多差?!?p> 大抵是女人的天性作祟,說到這些八卦的東西,宋甄一下來了精神,從小板凳上爬了起來,躥到沙發(fā)上,兩腿盤坐。
“那劇組總共就三個主演,倒有兩個看他不順眼,還有那些美工,道具師傅的,也總是抱怨,”
拍攝時候為了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效果,杜安沒少折騰那些人。
“要我還說得虧你女兒我人見人愛,幫他安撫住了劇組里的那些人,他那電影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嘏南聛?。?p> 沈慧芳被宋甄那驕傲的小表情逗笑了,刮了一下她堅挺的小鼻子,連聲道:“是是是,就你最有本事。那你這么有本事,知道為什么小杜就是不愿意去尚海嗎?”
宋甄撇了撇嘴,“這有什么難猜的?他是當(dāng)導(dǎo)演當(dāng)上癮了,現(xiàn)在是指望著這部電影上映后大火,然后會有人再來找他拍電影呢?!?p> 沈慧芳連連搖頭,“小杜多踏實的一個小伙子,他怎么可能指著份這么不正經(jīng)的工作?”在她看來,拍電影這種新奇的工作極度不靠譜,根本不是份正經(jīng)工作:能不能賺錢先不說,能不能穩(wěn)定都說不好,大抵是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活計,實在不看好。
宋甄拍了下自己的腦門,哀嘆道:“媽,虧你還沒事就去看街道辦的表演,我還以為你多少也算個文藝愛好者呢,怎么思想還這么陳舊?拍電影哪里不正經(jīng)了啊,你知不知道,今年張藝某拍了部電影,賣了37億!成本頂天了也就一億多,你看他賺了多少?所以啊,現(xiàn)在有多少人使盡了辦法往這行里鉆呢。”
她在劇組顯然不是白混日子的,對于影視圈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不過就從她這外行話來看,顯然了解得也有限。
“37億!”
沈慧芳低呼了一聲,這個天文數(shù)字對于她們這樣的家庭來說實在太遙遠了,轉(zhuǎn)瞬一想又覺得不靠譜。
“可不能人家說什么你就信什么?!?p> 宋甄翻了個白眼,嬌嗔道:“你女兒又不是傻子,這都是報紙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好嗎?”
對于沈慧芳這一代人來說,報紙是神圣的東西,如果是報紙上寫了的,那就是真的了。于是她一邊呢喃著“這么多呢”,一邊重新把毛衣拿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打了幾針,又放下,問自己女兒:“那你說小杜拍的這電影,能賺多少?”
宋甄哼哼冷笑了兩聲,右手還放到嘴邊,做了個夾煙卷的動作,很有股子道上大姐頭的冷酷范兒——《英雄》帶火了電影市場,連帶著許多老電影都被翻了出來,《古惑仔》系列也再一次地大發(fā)光芒,在學(xué)校里很是流行,順便帶起了一陣模仿風(fēng)潮。宋甄雖然不喜歡那電影,但是看到同學(xué)們這么做,覺得也挺好玩的,現(xiàn)在就在母親面前顯擺了一下。
沈慧芳卻是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了她的大腿上。
“女孩子家家的學(xué)什么小混混!”
宋甄呼了一聲痛,摸著大腿哀怨地看了一眼母親,見到沈慧芳神色慍怒后也不敢放肆了,吐了吐舌頭,蔫了下來,老老實實地說道:“我聽組里的人說,他這電影一是沒有明星,二是制作資金也少,能不虧就不錯了,想要賺錢就別指望了?!?p> 沈慧芳神色重又擔(dān)憂起來,看了看杜安的房門,一手拿過毛衣重新打起來,嘴里還嘮叨著:“這行還是不牢靠……改天我得跟小杜說說……”
宋甄又翻了個白眼:這都什么年代了,她這媽還是迷信鐵飯碗。干脆也不去理她了,重新埋下頭寫作業(yè)。
這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怎么樣,雖然沈慧芳母女倆的聲音并不大,身在小房間的杜安還是透過房門把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確實是因為電影的原因不想走,卻不是宋甄猜測的那樣希望電影大火然后有人來找他拍電影,而是因為束玉。
束玉能夠在制作上力挺他到底,這份情誼令他大為感動,于是現(xiàn)在也為這部電影的結(jié)局而操心起來——那跟束玉的職業(yè)生涯息息相關(guān),他希望得到好消息。
他們倆大抵真的是戰(zhàn)友了。
不過自從十天前把樣片拿去送審之后,束玉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而他留下的唯一聯(lián)絡(luò)方式就是沈阿姨家的電話,所以他在得到束玉的消息之前還不能走,這才是他連續(xù)幾次都無法給蘇鵬確切達到尚海的日期的真正原因。
人還真是不經(jīng)念叨,他這邊正想著,客廳里的電話鈴聲就響了,接著便傳來了沈阿姨拔高了的嗓音:“小杜,電話!”
走去客廳接起電話,那頭的正是束玉。
“過審了,保護級?!?p> 束玉總是這樣,喜歡直接切入主題,話語突兀地讓杜安一時沒有反應(yīng),下一刻才笑了起來。
“恭喜?!?p> 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和祝賀。
得到了戰(zhàn)友的好消息,他也可以放下包袱去尚海了,
至于為什么是保護級而不是普遍級他沒有追究——送審的時候兩人就想到了這個結(jié)果,畢竟按照中國現(xiàn)有的電影分級制,普遍級是要適合所有年齡層觀看的,《電鋸驚魂》成片里有大量的血腥暴力鏡頭,顯然不可能分到一級。
保護級則是12歲以下禁止觀看,12歲以上、18歲以下需要監(jiān)護人陪同才能觀看,分到保護級而不是18歲以下禁止觀看的限制級,對于《電鋸驚魂》來說已經(jīng)不錯了。
杜安正要對束玉說自己馬上要去尚海了,卻聽到束玉在那頭說:“這部電影不會上映,只會發(fā)行VCD和錄像帶,到時候東西出來了我給你寄一套過去?!?p> “不會上映?”
杜安愣了,這顛覆了他薄弱的電影產(chǎn)業(yè)認(rèn)識。于是他忍不住問道:“電影拍出來不上映那還拍了干什么?”
束玉也知道電話這頭的家伙是個對于電影產(chǎn)業(yè)認(rèn)識薄弱的家伙,解釋道:“有的電影如果被判定為上映票房稀少的話,就會采取這種策略,你可以理解為‘爛片’。很不幸,我們這部就是一部‘爛片’?!?p> 杜安沉默了,半晌,才問道:“那會對你的職位產(chǎn)生影響嗎?”
“大概職位級別會降低,工資也會下降吧?!?p> 是啊,花了公司二十萬卻拍出了一部爛片,怎么可能沒影響呢?
杜安又陷入了沉默。
電話那頭的束玉也不說話,兩人仿佛都成為啞巴。
最后還是束玉先開了口,“其實我一早就料想到了。找了你來拍電影,膠片被偷,演員臨時跑路……如果這樣我都還猜不到這個結(jié)果的話,我就真是個傻子了?!?p> “方力敏做的?”
杜安想到了當(dāng)初那個拍板讓他當(dāng)導(dǎo)演的瑞星制片部經(jīng)理,那位“伯樂”,也是現(xiàn)在他才知道,原來當(dāng)初劇組遭遇的那么多不順,竟然真是有人在背后操作的。
“之前的應(yīng)該都是,現(xiàn)在的不是。他不是笨蛋,電影既然都拍好了,我的工作完成,他也沒有理由再抓著不放了,不過這個公司里看我不順眼的人可不只他一個,發(fā)行部的經(jīng)理方力勇就是一個?!?p> “方力敏雖然不會自己來做這件事,不過如果是讓別人來幫他做這件事,他應(yīng)該還是樂于看到的?!?p> 杜安苦中作樂,勉強笑了一下:“你的人緣跟我還真是半斤八兩,難怪我們能成為戰(zhàn)友?!苯又纸o了個建議:“那你就不能再往上面捅嗎?”
“我試過,事實是,我也確實能接觸到更上面的人,他也看了這部片子,不過他更相信方力勇的判斷。”
杜安也沒辦法了,只好無奈地承認(rèn)道:“也許我拍的就是一部爛片吧?!毙念^油然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懊惱:都是自己拖累了束玉。
束玉那頭靜默了一會兒,說:“雖然我不喜歡看電影,不過你拍的這部電影,總比市面上的一些電影好看一點。”
“這不是爛片,從來沒有學(xué)過任何相關(guān)知識卻能做得比大部分專業(yè)人士都好,你是天才?!?p> 這不是爛片,我是天才……
杜安靜靜地聽著,心臟突然加速跳動起來。
他生長在一個陳舊的家庭,家里人采用的是中國傳統(tǒng)式的教育方式:鞭策。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老師采用的依舊是這個方式,即使考得再好,也會被教育“繼續(xù)努力,不能驕傲,你還不是最好的”,及至到了大學(xué),老師就根本不管你了,同學(xué)們也都在忙各自的事,而畢業(yè)后,更是到處有人對他說“對不起,我們不需要你”。
他一度以為自己是個失敗者,是個廢人,自己干不好任何事,有一天,卻有人對他說“你有天分”,而現(xiàn)在,那個人更對他赤裸裸地說“你是天才”。
或許只有他這樣從來沒有被人肯定過的人,才能深切地體驗到這句肯定的力量,讓他的血液都加速流動起來。
他從沒有此刻這樣亢奮過,以至于身體都興奮地微微顫抖,腦子也急速轉(zhuǎn)動起來,一個瘋狂的想法從腦中轉(zhuǎn)過。
“去尚海吧?!?p> 杜安這樣說道。
束玉那頭不作聲了。
她大概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遇到一個思維比她還要跳躍的人,她根本聽不懂杜安的話。
還好杜安繼續(xù)說了下去。
“你說它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那么它就應(yīng)該得到它應(yīng)有的待遇,你也應(yīng)該得到你應(yīng)有的待遇,而不是因為某些人的敵意,讓這一切落空?!?p> “15號尚海電影節(jié)就開幕了,我們還有時間去參展,如果它不是爛片,總有人會對它有興趣。”
感謝蘇鵬,要不是他在電話中說尚海電影節(jié)就要開幕了,讓他早點去兩個人還能去電影節(jié)晃晃、看看明星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尚海電影節(jié)這個月15號開幕。
束玉在那頭提醒道:“這部電影的發(fā)行權(quán)在瑞星手里,即使電影節(jié)上有人看中了它,也無法拿到發(fā)行權(quán)?!?p> “我們不需要給其他人發(fā)行權(quán),我們只需要讓那些看中這部影片的人去圍攻瑞星就夠了,”
杜安愈加亢奮了。
管理學(xué)要學(xué)的東西很雜,
營銷也是其中之一,而現(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營銷,回歸自己的老本行總是能令他這么興奮。
“到時候瑞星就會知道,他們的決策有多么愚蠢,在外界的壓力下,他們不得不讓《電鋸驚魂》上映,否則的話,他們只會落下一個不識貨的壞名聲。一個連最基本的市場都看不懂的公司,到時候還有誰會愿意去和他們合作?”
束玉繼續(xù)提醒他,“但是你說的這一切都要建立在有人追捧這部電影的前提下。”
“是你說的,這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所以它會有人追捧的。所以,去尚海吧,一起去尚海,去拿到你應(yīng)得的!”
杜安越說越大聲。
在束玉話語的刺激下,他有些頭腦發(fā)熱,約莫真覺得自己是個天才了,自信心一時爆棚。
直到一旁的宋甄遞過來一個不滿的眼神,他這才訕笑一下,放低了聲音。
那頭的束玉又潑冷水,“那如果我們這部電影參賽失敗,排不上放映呢?那樣別人就連認(rèn)識它的機會都沒了,更別提去追捧它了?!?p> “你既然都說了這不是爛片,它比很多電影都要好,為什么你還要擔(dān)心它會參賽失敗呢?而且你現(xiàn)在連尚海都沒去,名都沒有報,怎么就知道它會參賽失??!”
杜安的聲音又不自覺地漸漸大了起來。
“你知道我當(dāng)時拿著那個劇本和那張證書去瑞星之前,已經(jīng)去過多少家公司了嗎?十六家,瑞星是第十七家。如果我當(dāng)時一直在想會不會有人愿意投資我這種問題而蹉跎不前的話,這部電影又怎么會誕生?所以,去尚海吧?!?p> “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就是一無所獲,但是那樣會比現(xiàn)在還糟糕嗎?并不,所以,去尚海吧!”
杜安說得激動,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手舞足蹈。
宋甄投過來憤懣惱怒的眼神,惱恨這家伙一直吵吵,打擾自己寫作業(yè),沈慧芳卻含笑對自己女兒輕輕搖頭,比了個“噓”的手勢,繼而欣慰地看著杜安。
小杜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可就是一直以來太過沉悶了,一點也沒有年輕人的朝氣?,F(xiàn)在這樣挺好,倒是讓她想起來幾十年前上山下鄉(xiāng)那會兒,那會兒可真是激情燃燒。
“呵呵,”
電話那頭的束玉輕笑了下。
這還是杜安第一次聽到束玉真的笑出來。
“既然我說的你都已經(jīng)考慮到了,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p> “去尚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