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挖坑的習慣是小時候留下來的習慣,尤其是看到有菜地的地方。
幼時,母親父親還在,一家人安居于豐河村,這里背靠青山,面臨綠水,男耕女作,日出炊煙起,日落暮色合,雖然妖怪神出鬼沒,變幻莫測,但他們這里就好像是被遺忘的世外桃源,過著幸福安逸的生活。
他們的小院不大,母親開墾了一塊地,小林枝拿著小鏟嘿咻嘿咻的挖坑,她娘就在后面噙著笑往里面撒籽,然后她再轉(zhuǎn)到母親身后用腳埋上。
這樣的日子平靜的令人著迷,她夜半睡的迷糊的時候也曾看見娘祈禱山神大人,讓他們一直這么幸福下去。
三年光陰一瞬即逝,那年林枝十歲,被母親塞進衣柜里,叮囑她不管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許出來。
狹小陰暗的空間,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她緊緊的抱住自己膝蓋,盡量讓自己蜷縮的更舒服些。
空!
有什么重物壓在了箱子上面。
一開始還很安靜,她娘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只能聽見急促的腳步聲。
后來雜亂的聲音越來越多,有很多人都在喊,喊救命,喊快逃。
有的人的呼喊聲還沒喊出來就咽氣了。
撲通撲通的倒地聲,利器劃開厚重東西的聲音,還有水淅淅流過的聲音。
忽而一聲尖叫,小小的林枝下意識的咬住拳頭,眼淚不知為何撲簌簌的流下來。
柜子被猛地一撞,聲音漸歇。
天地之間,再無聲息。
不知這份寂靜維持了多久,小林枝已經(jīng)麻木的身體冷不丁一顫,一道聲音近在耳畔。
“還有沒有人呀?讓我來找找,都藏在哪呢?”
稀稀疏疏的聲音越來越近,小林枝緊閉雙眼,在驚駭之中暈了過去。
她在柜子里不知睡了多久,醒了睡,睡了醒,肚子空空,饑餓讓她頭暈?zāi)垦?,胳膊腳都使不出什么力氣。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靜,她嗚咽,虛弱的呼喚她的家人。
“娘~阿娘~阿爹?”
“你們在哪?”
一道凌亂而急促的跑步聲奔過來,搬動她頭頂柜子上的重物。
她害怕極了,但是連害怕都其實沒有什么力氣了。
直到微弱的光透過掀開的縫隙透過來,灼傷了她長久處于黑暗的雙眼。
眼淚不自覺的跌落成線。
她以為她要死了,她暈的不行,任由那人把她抱出來。
啊,是阿爹的味道,是阿爹回來了嗎,可是阿娘,已經(jīng)不在了。
那倒在柜子前的人,是她的阿娘啊。
頭一偏,她便已陷入深沉的睡眠。
“茶茶,爹來晚了?!?p> 若她能看的見,村落橫尸遍野,斷臂殘肢到處都是,有的低洼處,鮮血灌滿,已經(jīng)冷卻成了血豆腐。
人間煉獄,尸山血海。
可是后來,她的阿爹帶著她躲進深山老林,依舊沒能逃脫。
阿爹身手好,將她藏在了最高的樹冠上,那樹上有果,枝葉茂盛,她小小的一個,藏在里面,根本不會被察覺。
她看著阿爹溜下樹,往山下奔逃。
一天,兩天,三天。
很多天過去了。
阿爹沒再出現(xiàn)。
天氣漸冷,能夠到的果兒已經(jīng)沒有了。
樹有三丈高,林枝忘了是怎么爬下去的,恍恍惚惚的越過大山,餓了吃草皮,渴了喝泉水,渾渾噩噩,沒有盡頭。
此后的她,在各個城鎮(zhèn)里,乞討過活。
林枝拿著小木棍不斷的撅,挖著挖著木棍碰到一個硬東西。
她扔掉木棍,改用手刨,一點點將細土撲掉。
一個帶著泥封的壇子露了出來。
申時一刻,一個身影利落的翻窗而入,正是出去辦事兒的楚厭。
屋子里很安靜,林枝躺在床上大咧咧的睡的很香。
床邊的矮凳上放著一個褐色的壇子,泥封未開,壇身都是細土,應(yīng)是剛從地里挖出來。
他上前兩步,將林枝提醒。她揉著惺忪的眼,迷迷糊糊的坐起來,發(fā)髻歪向一旁,散著的發(fā)絲張牙舞爪的飛揚著。
“???是恩公啊。”
楚厭已經(jīng)懶得再糾正她的稱呼,隨她高興,可這心委實是大了點,明知客棧有危險的情況下,還敢毫不忌憚的午睡。
身邊連個武器都沒有,就敢酣然大睡。
楚厭一肚子火升騰起來,想罵又不知從何說起。
只好瞪著眼睛呼哧呼哧的出氣。
可林枝還沒完全清醒過來,饒是楚厭氣悶的樣子也是給瞎子拋媚眼,完全看不見。
“恩公,這個壇子是我在后院菜地里挖到的,還有好多,我就抱出這一壇來?!?p> 楚厭的注意力再次被壇子吸引過去。
他抱起壇子走到窗邊,手下微微一用力,壇口便開了。
一股奇異的味道撲鼻而來。
楚厭一瞬間屏住呼吸,帶起壇子就翻出窗子,還未落地雙腳蹬墻借力,身體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便似彈射之速。
幾個跳躍,他穩(wěn)穩(wěn)的落入幾日來觀察的一戶人家院中,環(huán)視一圈,四下無人,他舉刀將壇子半埋進土中,留一半在外面,壇口微露,做完這一切也就瞬息之間,他立時扯斷一塊袍角,將臉圍起來,悄然離開。
壇內(nèi)的東西狀如玉脂,有一種迷人的香氣,但香氣中還夾著一股臭味,可聞到的人只想沉迷在這香氣之中。
他開壇時毫無防備,險些中招。
再回到房間時,林枝已經(jīng)正襟坐好,她看楚厭面覆蒙巾,就知事情比較嚴重。
“恩公,我找到的那個壇子有問題?”
楚厭走到桌邊,摘下面巾,面巾之下是一張慍怒的臉。
他坐下,手一指林枝,竟不知該從哪說起為好。
“恩公別生氣,我知道錯了?!?p> “哦?錯哪了?”
“……”
林枝歪著頭,仔細的想,楚厭見她這樣就知道根本不知道錯哪了。
他都要氣笑了。
他都已經(jīng)走了,因為察覺城內(nèi)異常,還是回過頭來找她,現(xiàn)如今看來,真是給自己找個麻煩來。
“恩公莫氣,我知曉了,定是因為我偷偷溜去后院讓恩公擔心了,恩公讓我哪里也不要去,我以為只要不出這個客棧就行呢?!?p> 楚厭頭疼的撫住額頭,他早發(fā)現(xiàn)了,林枝膽子大,主意也大,別看她這會兒道歉,但心里肯定不以為意。
“好了,我也不是要責怪你,我明知這里古怪的很,還留你單獨在這,是我的不對,我……”
林枝眼睛一亮,嗖嗖嗖兩步坐到他跟前,眼睛炯炯發(fā)亮。
“這么說,恩公同意我晚上跟你一起去夜探城主府?”
“你……我?guī)讜r說了?”
“那不是你剛才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在這嗎?”
楚厭看她扁嘴的樣子終于是氣笑了,“你一介弱女子,真跟我去,出了事我還得搭救你。”
林枝突然騰的站起來,臉上表情看起來不太服氣,她抓住楚厭的胳膊往外走。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p> 后院的稻草堆,垛的很高,林枝扯著楚厭的手繞過去,那個伙計肢體扭曲的躺在后面,面色鐵青,下身失蹤了右腿。
腰上的皮膚有些發(fā)灰發(fā)白,有逐漸蔓延到左大腿上的趨勢。
“我在后院挖土,剛把那壇子抱起來,他就沖過來了,我抱著壇子他就要搶,仿佛是個寶貝似的,那不是更證明這東西有問題,”
“所以你就殺了他?”
“他當時眼睛都紅了,嘴唇外翻,脖子上還有黑筋,手上指甲有三寸長?!彼鋸埖囊还P劃,“我就把壇子放地上,用手薅住他的頭發(fā),往后一背,咔吧一聲,他就不行了?!彼龜倲偸?,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那么弱,“他死了之后,右腿直接就不見了?!?p> 楚厭沉吟道:“只有妖死亡時,身體才會褪去光澤,有的還會消失,這個小二上面正常,消失的只有右腿,他應(yīng)該是由人一點一點的轉(zhuǎn)化為妖。”
就是不知這轉(zhuǎn)化的索引是什么。
“你會武?”回房后,楚厭問出心中疑惑。
“不會,但是我打架特別厲害,不是我吹,三個小二哥這樣的男人一起上都打不過我?!?p> “這么厲害?”
“那當然,當年我父母亡故后,我在各處輾轉(zhuǎn),乞討為生,有時為了一口吃的,爭得頭破血流,如果不豁出性命,早就餓死了?!?p> 云淡風輕的描述中,可以窺見出當年的辛酸。
“你……”
“不過也好,多虧了那段經(jīng)歷,后來我留的最久的那座城,被一只妖屠了大半的人,好多人都死了,但我活了下來?!?p>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一個天真爛漫的女童,經(jīng)過塵世無情的洗禮,變成勇敢堅毅的少女。
沉默在無聲的蔓延。
天色由白轉(zhuǎn)墨,二人不知枯坐了多久,聽到樓下門板關(guān)合的聲音,楚厭將一直藏在袖內(nèi)的匕首遞給了林枝。
“想去城主府,就跟緊我,這把刀你拿著防身?!?p> 這世上的人都只想安寧平靜的生活,若無妖,誰不想推開家門,暖黃的燭光照亮不大的弄堂,和娘子或相公互訴喜樂哀傷,兒女繞膝下,稚童玩泥巴。
這樣安穩(wěn)的生活,如今只在夢中。
林枝把刀揣進懷里,昨日拿來的黑布撕開一塊,往臉上一蒙,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
“恩公,我收拾好了,這就出發(fā)吧?!?p> 楚厭頭痛的扶額,這跳脫的性格,不知帶她去是否是明智的選擇。
若不帶她,她定會偷偷的跟在后面,到時出了什么事,他也來不及救她,不如帶在身邊,好歹能看顧她。
楚厭心下一惱,怎么如今他竟這般愛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