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三日前齊公摔碎青瓷盞時,飛濺的釉水在她手背燙出紅痕。
“漆園監(jiān)看似貶謫,實為要職?!?p> 老人轉(zhuǎn)動拇指上的蛇紋玉韘,“大周三十六座官漆園,唯有此園能采到子時凝露的陰漆——那可是制作鎖妖匣的關鍵?!?p> “左三寸!”柳妖翠綠的尾巴纏在樹梢,鱗片在月光下泛著漣漪般的光澤。
“這滴子時陰漆若再接不準,花嬸新釀的蛇莓酒可沒你份了。”
莊云跪坐在虬結(jié)的樹根上,官服袖口已被漆液染得斑駁。
腕間金線突然顫動,她猛然抬頭,只見一道金影跌進草叢。
“官爺救我!”
稚嫩童聲驚得柳妖尾巴打滑,木桶險些翻倒。
莊云甩出墨綾卷住滾落的雛鳥,符紙擦過手背顯出歪扭字跡——正是七歲那年偷用兄長硯臺繪制的共生符。
追來的火把照亮林間,獵戶的鋼叉泛著雄黃酒的氣味:“這妖怪偷吃山神祭品!”
“漆園監(jiān)辦案?!鼻f云將雛鳥塞進前襟,玉牌上的陰刻符文映出妖異藍光,
“《大周律》第三百二十條,私刑妖族者杖八十?!?p> 獵戶們盯著她官服下擺冰藍繡紋,突然面色慘白地后退。
那里用鮫絲暗繡的,正是妖文寫就的“誅”字。
“魚鳥?”她皺眉。
雛鳥從她領口探出金喙,吐出個漆果泡泡:“都怪他們搶走我的金羽衣!昨夜明明藏在...”
“再聒噪就把你燉湯?!鼻f云戳了戳它滾圓的肚子,指尖忽然刺痛——傳說中司掌幽冥的妖神王,怎會落魄至此?
冥邪蘇醒時羽翼掃落箱底陳年漆渣,露出莊云幼時刻的“人妖共生”涂鴉。
“別動?!彼龑⒆詈蟀雺刂寡⒌乖谘飩凇?p> 掌心傳來灼痛,莊云瞳孔驟縮——這不是普通妖怪,是受過天罰的墮妖!
漆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莊大人!西郊又有妖物作亂......”差役的驚呼卡在喉間。
腰牌突然發(fā)燙,浮現(xiàn)“代天巡狩”的陰文——昨夜超度百名戰(zhàn)死陰兵時,閻王虛影曾在她夢中賜下此令。
“備馬?!?p> 鏟除作亂的妖物后,莊云在水汽氤氳的浴房里,摘下面具。
銅鏡映出少女清瘦的輪廓,鎖骨處猙獰的燙傷宛如盤曲的蜈蚣——那是十歲頂替兄長進道觀時,老道士用朱砂筆烙下的禁制。
木箱突然炸開,玄色身影跌入浴池。
氤氳水霧中,冥邪被鎖鏈貫穿的琵琶骨正在滲血,暗金血液遇水化作游魚,銜著漆液修補莊云鎖骨傷痕。
暗金紋路順著水波爬上他蒼白的臉,與莊云鎖骨處發(fā)燙的禁制形成完整圖騰。
“原來如此?!鄙硢〉哪新晭е鴳蛑o,“漆能封魂,水可養(yǎng)魄,莊大人真是好手段?!?p> 冥邪的羽尖無意間輕點她手腕舊疤,金線從疤痕蔓延至心臟時。
蒸騰的水霧在鏡面凝成霜花,冥邪抬手抹去鏡面水珠時,莊云看見他腕間鎖鏈竟與道觀禁制同源。
'你們妖神族也流行戴鐐銬?'她故意讓漆液滴落水面,破碎的倒影中,鎏金紋路正從妖物眼角褪去。
符紙尚未出手,妖物修長的手指已點上她頸側(cè):“放心,我對告發(fā)朝廷命官沒興趣?!?p> “不過姑娘這手移花接木的功夫,倒是比漆術更精妙?!?p> 窗外傳來更鼓聲,莊云突然想起今日是望日。
每月此時,道觀種在她靈臺中的禁制就會發(fā)作。
冷汗順著脊背滑落,她強撐著冷笑:“既知我是朝廷命官,還不速速......”
劇痛撕裂神魂的瞬間,冰涼的手掌覆上她后心。
莊云在混沌中聽見鎖鏈崩斷的脆響,禁制化作青煙從七竅溢出。
妖物的氣息拂過耳畔:“這道咒印封了你七成靈力,難怪要借漆術遮掩?!?p> 黎明時分,莊云在滿地碎鏡中驚醒。
浴池空空如也,唯有水面飄著片玄羽,墨色邊緣泛著鎏金暗紋。
她握緊羽片時,昨夜破碎的對話突然清晰——當她說要回鄉(xiāng)省親時,那妖物似乎輕笑了一聲。
“小心故人。”
馬車碾過官道時,莊云又想起離村那日的雨。
十歲的少女裹著兄長染血的麻衣,懷里揣著道觀玉牌。
村口共生碑斷裂處新增了三道鞭痕。
“大人,前頭過不去了!”車夫突然勒馬。
莊云掀開車簾的手僵在半空。
記憶中的青瓦白墻化作焦土,村口槐樹只剩半截焦黑的軀干。
熱浪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焦土中竟混著一縷漆樹清香。
她踉蹌著踩到塊硬物——半截桃木簪,是阿娘去年生辰送她的。
“莊......莊姑娘?”沙啞的呼喚從廢墟中傳來。
莊云轉(zhuǎn)身時符紙已出手,卻在看清來人時生生收住靈力。
瞎眼婆婆蜷縮在斷墻下,懷中抱著個襁褓,嬰兒啼哭撕開死寂。
“他們說是除妖......”婆婆空洞的眼窩淌出血淚,”縣尉帶著群黑袍人,把能喘氣的都......”
驚雷炸響天際,暴雨傾盆而下。
莊云在泥濘中挖出第七具尸體時,終于看清死者胸口的烙印——不是妖爪,是官府的制式箭鏃。
她顫抖著掀開尸體的衣袖,那個曾幫她采藥的少年手腕上,赫然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禁制咒印。
“原來如此。”她突然笑出聲,雨水混著血水在面具上蜿蜒,“什么斬妖除魔,不過是上位者清除異己的把戲?!?p> 襁褓中的嬰兒突然厲聲哭嚎,莊云轉(zhuǎn)頭看見婆婆心口透出的劍尖。
雨中傳來鐵甲碰撞聲,她最后記得的是漫天箭雨,以及突然籠罩全身的玄色羽翼。
昏迷時腕間金線突然勒入魂魄——這是締約者瀕死自動觸發(fā)陰審的機制。
血池中琵琶骨被鎖的冥邪抬頭剎那,她懷中的魚鳥羽片突然嵌入其眉心。
“閉眼。”低沉的男聲混著血腥氣,“這些腌臜東西,不看也罷?!?p> 三月后,魯國邊境。
林亦文收劍入鞘時,藤妖殘肢還在蠕動。
林亦文的劍穗沾著妖血,那是他親手斬殺的第七十三只藤妖。
他皺眉看向突然出現(xiàn)的青衣人:“閣下還要看多久?”
“好劍法?!眮砣藦臉渖臆S下,玄鐵面具遮住半張臉,腰間漆器葫蘆隨著動作輕響,“可惜藤心不毀,半刻鐘后又能復生?!?p> 林亦文握緊劍柄。
此人周身縈繞的靈力古怪至極,似道非道,似妖非妖。
正要開口,卻見對方突然甩出漆繩,墨色長綾如靈蛇般鉆入藤妖殘軀。
“找到了。”青衣人輕笑,拽出的藤心竟裹著具嬰孩骸骨,“以怨養(yǎng)妖,倒是官府慣用的手段?!?p> 林亦文瞳孔驟縮。
骸骨腕上銀鈴刻著熟悉的徽記——是他半月前追查失蹤案時見過的制式。
正要追問,林間突然陰風大作。
“小心!”青衣人猛地將他推開。
玄色羽箭擦著發(fā)梢掠過,釘入樹干時炸開幽藍鬼火。
林亦文反手揮劍斬落第二支箭,瞥見偷襲者黑袍上的暗紋。
“是馭靈使。”青衣人聲音陡然變冷,“林公子若是清白,最好立刻離開。”
“莊某平生最恨仗勢欺人之輩?!?p> 墨綾翻卷如龍,漆液所過之處鬼火盡滅。
林亦文看著那人背影,忽然想起月前傳聞——有個戴面具的除妖人單槍匹馬端了三個煉妖營,官榜懸賞已達千金。
混戰(zhàn)中,一支羽箭穿透青衣人肩頭。
林亦文飛身去救,卻見墜落的玄鐵面具后揚起幾縷青絲。
染血的側(cè)臉在月光下一閃而逝,竟是個女子!
“別看。”冰涼的手捂住他雙眼,帶著漆香的呼吸拂過耳畔,“今夜之事,你從未見過?!?p> 莊云離開后,望著水潭倒影,鎖骨處的燙傷已經(jīng)淡去。
那日昏迷后,她再沒見過冥邪,唯有枕邊留著一片玄羽。
“以魂為引,以血為媒......”
她咬破指尖,在虛空畫出符咒。
水潭突然沸騰,墨色漩渦中伸出蒼白的手。
冥邪踏波而出時,暗金鎖鏈纏滿全身。
他打量著莊云的男子裝扮,唇角勾起譏誚:“莊大人這是要改行當捉妖師?”
“我要真相?!鼻f云亮出從煉妖營找到的玉牌,“為何各地官員都在秘密捕妖?齊公知道多少?當年道觀為何收我?”
冥邪突然逼近,鎖鏈叮當作響:“小道士,有些秘密知道了會死?!?p> 他指尖撫過她喉間幻術,“就像你現(xiàn)在,明明怕得要死,還要裝成你哥哥的樣子?!?p> 莊云揮開他的手:“那你為何救我?”
他抬手遮住莊云的眼睛:“因為你的眼睛...”聲音突然低下去,“...很像故人?!?p> 夜梟啼叫聲打破寂靜,冥邪身形開始透明:“記住,別讓任何人看到你的真容,尤其是...”話未說完便化作青煙消散,唯余一片玄羽飄落。
莊云握緊羽片轉(zhuǎn)身,林亦文正站在漆樹下。
月光照亮他手中畫卷,泛黃的紙上赫然是少女時期的莊云,穿著粗布麻衣在道觀灑掃。
“莊夢周?!彼堕_緝妖令,目光如劍,“或者該叫你,莊云?”
林亦文的劍尖抵著莊云咽喉,緝妖令上的朱砂印刺痛她的眼。
漆園忽然刮起腥風,數(shù)十只紙鶴穿透結(jié)界,每只都銜著塊血淋淋的妖骨。
“這是......”林亦文瞳孔驟縮。
紙鶴排列成的圖案,分明是道觀誅妖陣的陣眼方位。
莊云趁機甩出墨綾纏住劍身:“林公子不妨想想,為何你追查的每起妖禍,最終都指向反對煉妖的官員?”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這道禁制不是防妖,是防我動用真正的靈力?!?p> 驚雷炸響,紙鶴突然自燃。
灰燼中浮現(xiàn)血字:子時三刻,濠水之約。
冥邪的玄羽在袖中發(fā)燙,莊云想起那日浴池中的警告。
當她趕到濠水時,看到的卻是本該死去的兄長站在橋上上,掌心跳動著熟悉的禁制光紋。
“阿云?!鼻f夢周的笑聲夾雜著金屬摩擦聲。
莊云看著兄長胸口的傀儡符,終于明白道觀為何收留自己——他們需要容器來溫養(yǎng)這具被妖丹反噬的軀體。
“你頂替我活了十年,該物歸原主了?!扁Р患胺赖?,兄長將匕首插進莊云胸口,
當匕首刺穿她心臟時,整個漆園的漆樹同時綻放血色花朵,兄長的傷口涌出朱砂符水,飛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命簿殘頁。
莊云直直掉下了橋。
濠水突然沸騰,冥邪幻化作鯤鵬,將受傷的莊云接走。
冥邪掠過漆園時,莊云忽然想起兒時在漆樹上刻的歪斜小人。
那日她舉著染血的漆刀,看樹汁如淚珠般滾落,卻不知三百年前有個采漆女也曾在此處刻下情郎模樣——而今那模糊的刻痕里,正滲出與她掌心血痕相同的金絲。
冥邪哪怕拼盡全身靈力,都止不住莊云洶涌留下的血。
莊云面色慘白:“別白費力氣了!”
”謝謝你......”
冥邪抱住莊云留下了無聲的眼淚。
莊云在虛空墜落時,看見冥邪在時光長河盡頭對她微笑。
千年前的漆園里,少年神官偷偷修改命簿;三百年前的月夜下,魚鳥銜來止血草放在受傷的采漆女身邊......
“這次換我等你?!壁ば暗纳碛爸饾u透明,最后化作小魚鳥停在她掌心。
鳥喙輕啄她腕間金線,三百年前被撕毀的契約條款浮現(xiàn)在命簿殘頁:締約者共享輪回,以魂為舟,以魄為楫——這正是閻王選她的真正原因。
一月后,林亦文掀開染血的帳冊,某頁記載著“癸卯年七月初七,漆園監(jiān)莊夢周上報妖禍,得賜洗髓丹”——正是莊云頂替兄長入道觀的同一日。
泛黃紙頁間飄落血色花瓣,背面是孩童歪扭的涂鴉:戴面具的女子騎著魚鳥沖天而起。
此刻,莊夢周正在自己開創(chuàng)的云隱觀里受萬人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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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爛中的木枝枝
這前世本是我想寫的古言的,以后有機會寫這個的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