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代天街兩岸咖啡館的落地窗外,成都的暮色正被一場綿密的秋雨浸透。
蜀都大道的霓虹在雨簾中暈成模糊的光斑,像被淚水沖花的胭脂。行道樹的銀杏葉裹著濕漉漉的暗黃,打著旋兒跌進積水洼,倒影中的寫字樓群扭曲成哥特式尖塔。穿透明雨衣的下班族在車流間穿梭,汽車與摩托車尾燈的紅光刺破雨霧,恍若游蕩在鋼筋森林里的螢火蟲。咖啡館的暖黃燈光從雕花玻璃門內(nèi)溢出,將門檐滴落的雨珠染成琥珀,每一滴都裹著行人匆匆掠過的剪影。
推門而入的瞬間,平安被肉桂與咖啡豆的焦香包裹。墨綠絲絨沙發(fā)深陷著加班白領(lǐng)的疲憊,大理石桌面上散落的拿鐵杯印著口紅殘痕,像一封封未寄出的情書。角落的留聲機沙啞地轉(zhuǎn)著《夜來香》,黑膠唱片細密的紋路里藏著某個舞女未褪的胭脂香。穿亞麻圍裙的女侍應(yīng)生端著托盤穿行,高跟鞋敲擊木地板的節(jié)奏與雨聲共鳴,鬢角碎發(fā)被空調(diào)暖風(fēng)拂起時,露出耳后一抹茉莉香膏的淡痕??看翱ㄗ铮勆L(fēng)衣的女子正對著筆記本電腦皺眉,屏幕藍光在她鎖骨投下幽暗的溝壑,指尖煙灰墜落在鍵盤縫隙,似乎驚醒了沉睡在文檔深處的某個錯別字。
平安的視線掠過她發(fā)梢,看見ERIC坐在最里側(cè)的暗紅色隔間。金絲眼鏡擱在皺巴巴的會議紀(jì)要上,鏡腿折射出頭頂水晶吊燈的碎光,在他眼尾褶皺里埋下星屑。深灰西裝袖口露出一截蒼白手腕,西鐵城表盤反光掃過墻面的抽象油畫,將畫中扭曲的人臉切割成支離的色塊。他面前的藍山咖啡早已涼透,奶沫凝結(jié)成島嶼狀的浮渣,像一塊被遺忘在記憶海灘的礁石。
”真正有水準(zhǔn)的女人是無論手握好牌還是爛牌,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別人知道,你不斷在提升不斷在追求更好的樣子。LILY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女生?!盓RIC慢條斯理的摘下他的金絲眼鏡,白霧在冷空氣里凝成轉(zhuǎn)瞬即逝的銀河。他擦拭鏡片的動作像在撫摸舊情人的照片,指腹在樹脂鏡片上留下油漬的月暈?!八矝]讓你去送?“
“沒,那天我看她還是有些心重,所以沒有想再堅持多說什么?!捌桨泊鹪挄r,目光掠過窗外雨幕中相擁而過的情侶。女孩的透明傘面盛滿霓虹,男孩的掌心貼在她后腰,仿佛托著一盞易碎的琉璃燈。這讓他想起孝潔總愛說的那句——愛情是淋不濕的夢,可惜撐傘的人總會先走。
“聰明女人的可愛更多在于對生活方方面面的用心與一絲不茍?!捌桨部嘈Φ?。吧臺傳來磨豆機的轟鳴,空氣里炸開的咖啡香讓他鼻腔發(fā)酸,“也許她就是不想讓我們在最后送她時覺得欠她良多無從回報吧?!?p> ERIC忽然笑了,笑聲混著咖啡匙撞擊杯壁的叮當(dāng),在鋼琴曲的間隙格外清冷。他攪動冷咖啡的動作像在撥弄時光的旋渦,褐色液體卷起細小的漣漪,將倒映的吊燈絞碎成金色齏粉?!拔液退g的事說來也是話長......“匙柄碰觸杯底的脆響里,往事如深秋的梧桐葉簌簌墜落。
平安凝視著ERIC手腕上那串小葉紫檀佛珠。檀木在經(jīng)年摩挲中泛出暗紅光澤,每顆珠子都裹著香火熏染的包漿,像十八個縮小的輪回。他突然想起晚晴說過的話——有些傷口會結(jié)痂成舍利,而有些人注定要捧著這些舍利走完余生。
窗外雨勢漸急,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響讓他恍惚聽見寶山海浪的嗚咽。當(dāng)年孝潔赤腳踩過的沙灘,是否也埋著某個男人破碎的佛珠?
“你我都受她的關(guān)照不少,其實不瞞你說,無論是業(yè)務(wù)上還是職場人際關(guān)系的梳理上,我都欠她良多。這些年,無論明里暗里,她真的幫我很多。沒想到最后,連送別一次的機會都不肯給我?!盓RIC有些傷感的拿起咖啡匙低頭攪動起杯里的咖啡。
“我和她之間的事說來也是話長,你可能知道她是我學(xué)妹,但不知道她其實是我大學(xué)女友同父異母的妹妹吧?我和她姐當(dāng)時畢業(yè)分配不在一個地方,為了能在一起,我辭去了在林場單位的工作來到天寒地凍的北方,當(dāng)時美國一家飲料巨頭剛在中國布局市場業(yè)務(wù),我也算北方國內(nèi)第一代外企業(yè)務(wù)人了?!?p> 或許是壓抑太久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傾訴對象,抑或這是因為LILY的關(guān)系讓ERIC對平安平添了幾分私人的信任。
平安了解到其實目前風(fēng)光高薪的ERIC也是一路走來不易。
大學(xué)時的ERIC與LILY的學(xué)姐欣妍愛的很深,都是彼此的初戀。那時他們都面臨畢業(yè)后的國家分配,按照當(dāng)時的政策,基本是從哪來回哪去的原則,而雙方的家庭都是非常普通的人家,尤其是ERIC,更是來自南方三線工廠普通工人家的子弟,他還是家族第一位大學(xué)生。
而欣妍家則是來自北方小鎮(zhèn)一個普通家庭,甚至連小康都不算,要說能有多大的能量更加談不上了。LILY雖然與欣妍是同父異母的姐妹,但感情確是非常要好。因此在ERIC與姐姐欣妍大四那一年,LILY也考進了同一所院校做了他們的小學(xué)妹。這也是為仕么他一直將LILY當(dāng)做自己妹妹看待的原因。
”你知道好像LILY其實那么多年一直心里有你嗎,即使她有別的男友?”平安語氣有些遲緩的探詢式問道。又有些納悶ERIC與LILY的關(guān)系何以如此,那么姐姐欣妍又怎么了。
ERIC知道平安有很多疑問,輕輕擺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在那個年代,我辭去國營單位工作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壓力。無論是自己對今后未來的迷茫還是父母親戚及同事的不理解。但當(dāng)時我別無選擇,要么正視現(xiàn)實與欣妍分手,要么選擇像個真正男人的樣子拿出血性來闖一條路出來。就這樣報著人生的憧憬希望我和自己所愛的人終于團聚”ERIC輕輕述說的口吻里,平安仿佛看到了ERIC年輕時的驕傲。
”那樣快樂的日子過了一年多,每天掃街跑店CALL卡的辛苦在幸福而年輕的軀體前都不算仕么。何況與當(dāng)時整體的國內(nèi)企業(yè)的收入相比,每個月4千元左右收入無疑提升了很多生活的品質(zhì)與安全感。要知道當(dāng)時很多國企普通員工只有五六百元一個月?!盓RIC的眼神閃過一絲光亮,“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堅持認(rèn)為那段時光是我一生幸福感最強的一段歲月,年輕時的我真的覺得一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清楚的知道“我是被愛著的,我和愛情相守多年”。
聽到這里一平安也是心有所感,忽而平添了幾分與ERIC的親近感。
這時卻只見ERIC舉起自己的盯著那串佛珠說著:“以佛學(xué)的觀點看人生,真正的好姻緣善緣,不管有沒有結(jié)為夫婦組織家庭,大都不超過5年,十年。人生由男女情感結(jié)為夫婦,然后生兒育女,名曰天倫之樂,其實從人生深一層體會看,沒有樂只有苦。只不過人都喜歡苦中作樂罷了?!盓RIC的眼光倏忽一下變得陰郁陰冷。
”那天我回到我們租住的小窩,很晚了她一直沒回。后來我洗澡時發(fā)現(xiàn),櫥柜里她的衣物全部空了。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仕么事情,騎車問遍了我們周邊共同的朋友,一無所獲,一夜無眠。第二天到她活塞廠見到幾位同年畢業(yè)進廠的同事才知道,她半年前就開了結(jié)婚證明,而且是辦理了去美國陪讀的手續(xù)。當(dāng)我知道這一切之后,我人徹底傻在路上,回來時差點神情恍惚的被貨車拖倒。最搞笑而溫馨的是事情發(fā)生頭晚我們煮了一鍋鮮美的雞湯,像所有年輕恩愛的情人那樣,還渡過了甜蜜,瘋狂的一個夜晚。我直到今天都不能原諒的是:她為什么可以做到毫無征兆的留一個幸福的假象給到我?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嗎?她以為在出演一場悲情的戲劇嗎?對于她,我因為愛,在意她的每一個神情,因為愛,甘心情愿接受管理與約束,因為愛、愿意遷就她的每一個習(xí)慣。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沒有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ERIC攪動著咖啡,臉上一絲落寞的苦笑。
聽著這一切,平安的指節(jié)無意識來回摩挲著杯沿裂痕。
他忽然驚覺,所謂成長不過是把青春期的銳痛熬成中年的鈍痛。像此刻ERIC腕間的佛珠,最初是寺院求來的祈愿,如今成了困住記憶的鐐銬。咖啡的苦澀在舌尖漫開時,他想起LILY最后一次在日料店擺盤的模樣——山葵泥堆砌的富士山終會融化,就像少年時堅信的永恒,不過是一場精心擺盤的幻覺。
雨聲漸歇,街道積水倒映的霓虹開始流動,像打翻的調(diào)色盤在夜色里蜿蜒。
平安望著ERIC攪動咖啡的修長手指,突然明白有些故事不必追問結(jié)局。那些被歲月腌漬的遺憾,最終都會變成衣襟上的鹽霜,在某個起風(fēng)的清晨提醒你——所有熾烈愛過的證據(jù),不過是晾曬在往事繩索上的舊襯衫,褪色,卻依然在風(fēng)里固執(zhí)地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