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良配給姐姐留著
紅纓瞪大眼睛:“姑娘真要成全二姑娘?”
梨花的影子在窗紗上亂舞,溫知虞擦凈手指,重新執(zhí)起朱砂筆。
賬本翻到四月那頁,墨跡未干的批注旁,她添了行小楷——“驚蟄宜更替,舊帛當(dāng)焚新綢至”。
……
暮春的日光斜斜照進(jìn)雕花窗欞,溫知虞正倚在湘妃榻上翻看《玉臺(tái)新詠》,案頭青瓷香爐里逸出一縷沉水香。
綠袖掀了簾子進(jìn)來,聲音里帶著三分譏誚:“二姑娘捧著八芳齋的食盒往這邊來了,那金絲蜜棗的甜味兒隔著三進(jìn)院子都能聞見。”
話音未落,溫知舒已踏著碎步進(jìn)來,藕荷色百蝶穿花裙裾掃過門檻,笑眼彎彎將描金漆盒擱在酸枝木圓桌上:“姐姐嘗嘗新出的桂花乳酥,世子特意差人從城南送來的?!彼讣饽笾磷酉崎_盒蓋,露出十二枚玲瓏點(diǎn)心,金箔在酥皮上拼出個(gè)“錦”字。
溫知虞擱下書卷,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痕,面上卻浮起淺笑:“倒是巧,前些日夫人還說長慶侯府要與我議親?!?p> 她拈起塊酥餅,甜膩香氣直沖喉頭——她自幼最不喜甜食。
“原該是姐姐的姻緣?!睖刂婧龅丶t了眼眶,絞著腰間杏色絲絳:“可凈凡大師不也說過姐姐與陸家世子結(jié)縭必有兇兆么?且那日世子來府上賞菊,偏生瞧見我臨的《快雪時(shí)晴帖》,彼此留了心意......”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小廝通傳聲,她忙起身告退,裙角金線繡的流云紋在光影里明明滅滅。
綠袖“啪”地合上食盒,丹鳳眼斜挑:“好個(gè)臨帖,怕是臨到人家書房榻上去了!”
她抓起酥餅要往窗外扔,被紅纓按住手腕。
“莫惱?!凹t纓將冷掉的君山銀針換過,望向溫知虞時(shí)眉間凝著困惑:“長慶侯世子雖不及睿王府顯赫,到底也是世襲爵位。二姑娘這般......何苦來觸您霉頭?”
溫知虞望著案頭將謝的白玉蘭,伸手接住飄落的花瓣,任其碎在掌心:“你們可曾見過春日里搶著開的海棠?開得最早的,必要遭場倒春寒?!闭Z聲輕得像檐角將化的殘雪。
外間忽起喧嘩,小丫鬟驚呼聲里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紅纓探頭去看,回來時(shí)面色古怪:“二姑娘在月洞門摔了食盒,正對著灑掃婆子發(fā)脾氣呢。”
綠袖噗嗤笑出聲,腕間銀鐲叮當(dāng)亂撞:“可見那金絲蜜棗甜得發(fā)苦。”
她拈起塊酥餅對著光細(xì)看,金箔拼字已碎成斑駁殘片。
“姑娘當(dāng)真不理會(huì)二姑娘那些渾話?”紅纓將冰鎮(zhèn)楊梅盞擱在石桌上,琉璃盞壁凝著的水珠洇濕了繡樣,“她把睿王嫡孫尹黎卓貶得那般不堪...”
“你瞧這針腳?!睖刂莺鋈粚⒗C繃轉(zhuǎn)向日光,金線在蓮蕊處織出奇異紋路,“母親以前教的雙面繡,背面原是看不出破綻的?!?p> 紅纓湊近細(xì)看,忽然倒抽冷氣:“這...這不是睿王府的云雷紋?”
溫知虞輕笑出聲,銀針猝然刺破指尖。血珠滾落在緞面蓮心上,倒像極了前世溫知舒咽氣時(shí)唇角溢出的朱紅。
“姑娘!”紅纓慌忙遞上帕子。
“無妨?!睖刂輰⑷狙睦C繃浸入茶盞,血色在碧湯中洇開成詭譎的影,“你聞見海棠香了么?”她望向墻頭探過來的花枝,那是溫知舒最愛的胭脂醉,“開得這般急,怕是等不及要結(jié)果子了?!?p> 紅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二姑娘院里的秋千架上還掛著未收的湘妃色披帛。前日暴雨時(shí),她親眼瞧見陸家小廝將鎏金拜匣塞進(jìn)角門。
溫知虞慢條斯理地絞著染血的絲帕,前世記憶如走馬燈掠過。尹黎卓在書院徹夜苦讀的背影,溫知舒大婚時(shí)藏在喜服下的淤青,還有長慶侯府那對鑲八寶的合巹杯——此刻應(yīng)當(dāng)正躺在溫知舒妝奩最底層。
“姑娘難道真要被替嫁去睿王府?”紅纓急得扯斷了串珠簾子,“二姑娘也太霸道,什么都要搶?!?p> “好丫頭?!睖刂莺鋈粚⒀磷痈苍谘凵?,唇角勾起新月的弧度,“你可知海棠結(jié)果時(shí),最先爛的總是向陽那面?”
風(fēng)兒卷著殘瓣撲進(jìn)繡房,溫知虞嗅到空氣里愈發(fā)濃郁的甜香。她漫不經(jīng)心地想,明日該讓紅纓把西窗糊上明瓦——畢竟這場戲,總要看得清楚些才好。
……
暮色漫過青磚影壁時(shí),徐氏正倚著金絲楠木雕花榻撥弄香灰,鎏金博山爐里飄出的蘇合香忽然打了個(gè)旋。
她抬眼瞧見女兒繡鞋上沾著碎金箔,嘴角便垂下來:“又在那個(gè)嫡女跟前碰了軟釘子?”
溫知舒扯斷纏在鎏金護(hù)甲上的絲絳,羊脂玉禁步“當(dāng)啷”砸在青磚上:“母親沒瞧見她那副冰山樣!我故意說起要與陸世子議親,她竟連眼皮都不抬?!?p> 她抓起案上冰裂紋茶盞猛灌一口,杏仁茶潑濕了石榴紅緙絲裙裾。
“早說過你這招不頂用。”徐氏用銀簪挑亮燭芯,火光在眼底跳成兩點(diǎn)幽藍(lán):“當(dāng)年她娘咽氣前攥著老爺?shù)氖郑且⑹挠啦环稣舴俏艺Q下溫家長子,豈有我們的容身之所?”
窗欞外忽有夜梟掠過,溫知舒猛地攥緊徐氏衣袖:“母親可知前世我過的是什么日子?”
她盯著燭淚在青銅燭臺(tái)上蜿蜒成血痕,“睿王府那癱子拿玉勢戳我下處取樂時(shí),我的好姐姐正在長慶侯府賞梅煮酒!”
徐氏指尖一顫,香匙跌進(jìn)香爐濺起火星:“胡吣什么!”
“陸重錦的小叔陸君衍,內(nèi)閣最年輕的首輔?!睖刂婧鋈恍ζ饋?,丹蔻掐進(jìn)掌心沁出血珠,“前世不過三十出頭,便英年早逝,留下一堆爛攤子——這樣的良配,合該給姐姐留著?!?p> 更漏聲里,徐氏從螺鈿匣底抽出張泛黃庚帖:“陸君衍八字帶七殺,正需個(gè)水命的鎮(zhèn)著?!?p> 她撫過女兒鴉青鬢發(fā),翡翠鐲子磕在妝奩上叮咚作響,“只是睿王府那邊該如何交代?“
她嘆了口氣,又搖著頭道:“也罷,母親再去吹吹你爹的枕邊風(fēng)試試……”
梆子敲過三更時(shí),溫知舒立在廊下看丫鬟們收晾曬的經(jīng)幡。
前世她就是在這樣的春夜里被一頂小轎抬進(jìn)睿王府偏門,而溫知虞輿前的琉璃燈能照紅半條朱雀街。
“二姑娘,該添安神香了?!贝笱诀吲踔旮G香盒過來。
溫知舒忽然將整把香灰揚(yáng)在經(jīng)幡上,看著雪白綢緞漸漸染成污濁的灰:“告訴莊子上的人,大姑娘最喜的君山銀針,明日全換成陳年普洱。”
她望著正院方向輕笑,今夜那株西府海棠該落紅成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