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問一千個人,恐怕就會得到一千個不同的回答。甚至,在每個人人生中不同的時間段里,回答也必定是不相同的。
只是,對于現(xiàn)在這個時候的周府事來說,他所追求的東西很簡單——讓楚風(fēng)出丑。
如是而已。
而周府事達到這種目的的手段也很簡單,四個字,順?biāo)浦邸?p> 書法這種東西,除非真的好到一定程度,否則人與人的品味不同,誰高誰低、是好是壞,其實很難說清的。
這就像是晉人極愛王羲之,而輕貶王獻之。而到了后世,王獻之又重新受到賞識,甚至很多人認為王獻之的書法要比他父親王羲之還好。如此類似的事情,并不止一件。
人的審美是隨著時代的變革不停的改變的。這就像是環(huán)肥燕瘦,各有各的美麗,只是時代不同,欣賞的目光自然也不同。
書法就更加如此,除了那些真正在群星閃耀的星辰中綻放出異樣光亮的華彩,亦或是那些真正經(jīng)過大浪淘沙后篩選出來的結(jié)晶,很多東西,都僅僅是歷史的一種積淀、藝術(shù)的一種沉積而已。
美可以有千萬種解釋,書法更是這樣。
柔美娟秀的字跡,你可以說它不夠有力;力透紙背的字跡,你可以說它靈動不足。瀟灑龍蛇的字跡,你又可以說它太過流于表面……再剛強的事情都有它的破解法則,更何況,書法這種事,原本就是一件“漏洞百出”的事情。
周府事早已準(zhǔn)備好,牙尖嘴利的他,混跡于杭州城的知州府三年有余,哪里會在這種小事上栽了跟頭?
“哦,楚郎已經(jīng)寫好了么?拿來讓二位大人看看吧,也讓為師瞧瞧?!蔽亩讼壬吞@笑著。
“是,陸老先生的高徒,我們一定要好生品鑒品鑒。”兩位大人笑的輕松,心里所想的,不過是官樣文章、應(yīng)付了事。
楚風(fēng)將詩作拿了,笑著走來,雙手奉上。
而后,退開半步,微笑以待。
“不管詩文如何、書法如何,單單是看楚郎君這一身不卑不亢的氣度,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啊!陸老先生的手段實在是高明,連徒弟都跟著您沾染了幾分世外高人的氣息?!敝荽笕私舆^了那張詩作,輕笑著,贊嘆了一句。
通判大人也面露笑容,想要接上一句,剛開口,卻瞥見了那紙上的字跡,微微怔了一下,想說的話也被噎在了喉嚨里。
“山外青山樓外樓……”通判大人下示意的念了一句,心里有些訝異,不由抬頭看了楚風(fēng)一眼。
楚風(fēng)依舊侍立在一旁,微微笑著,仿佛謙和有禮,又明明帶了幾分出塵的不羈之氣。
“西湖歌舞幾時休。”通判大人又接著念了一句,這一次,他看向了文端先生。
文端先生瞇著眼睛,笑意從眼角的皺紋里施放出來。顯然是很滿意的樣子,而同時表現(xiàn)出的,并沒有什么訝異的情緒,反而有些理所當(dāng)然。
后面兩句,通判大人并沒有再念,因為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了。
屋內(nèi)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這沉默的時間很短,可卻包含著萬千思緒,也包含著萬千復(fù)雜的情感。
春風(fēng)吹進門廊,繞過屏風(fēng),帶來一股杏花的香氣。
一枚柳絮跟隨著杏花的味道飄灑進來。也不知是柳絮追逐著杏花香,還是杏花的香氣附著在了柳絮的身上。
柳絮落在紙面上,堪堪擋住了“杭州”的“杭”字,又在微風(fēng)中微微顫動著。
“這字……”一時間,知州大人不知該反饋出什么樣的情緒。
“我這徒兒也算是無師自通,書法學(xué)的是蔡襄的《暑熱帖》,只是臨習(xí)的時間不長,小半個月罷了。書道我是不大懂的,我這徒兒又苦于無師,二位大人也是個中高手,如果有什么看法,還希望能看在老夫的薄面上,不吝賜教才好。”文端先生笑著道。
“小、半個月……”知州大人重復(fù)著,嘴角下意識的抽搐了一下。
文端先生嘴里說出來的話,應(yīng)該不是玩笑。只是,半個月的時間,能夠單單從臨帖中學(xué)習(xí)出這樣的字跡來?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些!更何況,不單單是這書法,還有這首詩?。?p> 這首詩看著簡單隨意,可分明就是舉重若輕!這哪里是尋常少年郎能夠達到的高度?
他浸淫詩詞半輩子,如今能夠?qū)懗鰜淼臇|西,也不過是“繁華隨雨逝,回首瓊樓,寂寞影徘徊”之類的句子。這樣看似隨意的舉重若輕,是每個文人都想企及的高度的。
詩詞文章、書法丹青,即便是文人豪客,能夠通達其中之一已經(jīng)不易,更何況是這樣在詩、書上都有了幾分造詣的?
而最讓知州大人無法接受的,還是文端先生的那句“臨習(xí)了半個月左右”。
誰都是從科舉考試過來的,誰沒有臨習(xí)過書帖?偶爾手上得到一張名帖并不稀奇,最為關(guān)鍵的是,僅僅用這么短的時間,就達到了這樣的效果,這是令人咋舌的,甚至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
知州大人看著楚風(fēng),看著這個侍立在一旁、面色淡然的少年郎,心緒浮動飄起,又緩緩的落下。
他看了看旁邊的通判大人,又看了看對坐的文端先生,輕笑起來。
“江山代有才人出,看來我們幾個都已經(jīng)老了?!敝荽笕俗猿靶Φ馈?p> 而旁邊,同樣侍立的周府事卻不免臉色有些發(fā)綠。他就算是再怎么蠢笨,也畢竟是讀書人出身,對于眼前所見到底是什么樣的東西,他自然是看的通透的。
這樣的書法……竟然比自己還要好上許多的,他周府事若是再敢貿(mào)然開口,那就不是挑事,而是囂張了。
更何況,知州大人的一句話,已經(jīng)奠定了太多的基調(diào)。他一個小小的府吏而已,哪里敢與頂頭上司擰著來?
周府事是聰明人,知道什么事情應(yīng)該做、什么事情不應(yīng)該做。但人一旦過于聰明了,也免不了要畏首畏尾,一方心緒難以抒發(fā),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難受著。
只是事到如今,他還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