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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這樣的!”老杜仿起了許維,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棄,他插嘴說道:
“我不是空口說瞎話,有很多例子呢!
就像兩個月前,鄰縣工房轉(zhuǎn)來一份卷宗,要在第二日呈給陳知州的。抄寫副本的那家伙一不小心居然把蠟燭給搞翻了,直接把卷宗燒個沒影。
還幸好當(dāng)時是許維許書吏接的卷宗,他只是那么隨眼一看,就給記下來了,后來是他默寫出來的。等應(yīng)付完陳知州,事后又找鄰縣的人要了一份,仔細一核對,我的媽,分毫不差啊。真是神人一個!”老杜夸起許維來,也毫不吝嗇。
“應(yīng)付知州?”朱硅重重咳了一下,非常不悅地盯著老杜,老杜尷尬地低下了頭。
“真這么厲害?”朱硅扭頭望著羅通:
“羅大人,是不是這樣?你的那個手下真的這么厲害?”
“朱大人,許維還真的就這么厲害呢!”不待羅通回答,潘熙就搶著說道:
“還有很多例子呢!應(yīng)書吏,你來說?!迸宋蹩刹还茉S維是否真有神童之質(zhì),先把他給推出來再說,反正不行那也是要怪到羅通頭上,與自己并無分毫干系。
戶房主事應(yīng)文捏了捏下巴底下碩果僅存的三根胡須,沉吟著回憶說道,
“這許書吏記性應(yīng)該還算不錯的。這也是前不久的事兒,前任陳知州的刑名師爺莊自有過來查一份文檔,怎么查都查不到,最后還是許維路過戶房,他隨口就報出具體內(nèi)容,還告訴莊師爺這份文檔是存在什么地方。這件事情羅大人后來也是知道的”
“對,確實有這件事情?!绷_通見朱硅望著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連忙回答道:
“許書吏平日在具體工作中表現(xiàn)得就非常的突出,是我們州衙里的頂梁柱。雖然說過目不忘有些夸張,但是他記憶力確實非常出眾,可以讓他來試試看,看他是否真的看過那記錄著錢家老宅樣式的卷宗。”
見羅通也如此說,朱硅心中就有了譜,看來工房老杜也不是信口胡吹,這個“活文檔”確實有點本事。
想到這里,朱硅就扭頭對潘熙說道:
“潘大人,你的意見呢?我看可以讓這個許……什么來著?”
“許維。”馬宗安連忙在旁邊越級提醒道。
潘熙是不會把許維捧上天去的,所以不開口。而羅通正心里忐忑不安地想著許維會頂事嗎,也沒閑情答話。見馬上要冷場,馬宗安趕緊開口答話。
說這話時,馬宗安臉上甚至有一絲得意,仿佛這時候把“活文檔”許維推出來,就足以讓他從一個看管文檔不利的罪人變成了一個大功臣一般。
“對,讓這個許維過來試一試?!敝旃柽@樣說看似在征求羅、潘二人的意見,其實是已經(jīng)做了決定。
“大人之意甚佳?!绷_、潘二人同時表態(tài)。
當(dāng)許維被召到知州朱硅的公事房內(nèi)時,他見到整個州衙上上下下十幾號官老爺們都正襟端坐著盯著自己看,仿佛自己臉上沒擦干凈似的,惹得許維不得不狐疑地擦了擦臉。
“哈,許書吏,你臉上并沒什么臟物。只是諸位大人過于看重你罷了?!币姷皆S維這個傻樣,甚是可愛,朱硅不由笑了出來。
羅通開口朝許維說道,
“許維,今日朱大人召你前來,主要是想詢問一下,你腦海中是否還記得載有錢家祖宅樣式的卷宗?”
“載有錢家祖宅樣式的卷宗?”許維摸不透這幾位上官到底是何用意,有些不敢開口答話了。
“刑部侍郎錢惟城即將返鄉(xiāng)祭祖,可他的祖宅卻在幾天前遭遇水災(zāi)而徹底損毀。我們幾位大人相商著,要盡速重建錢家老宅。本來文檔庫存有錢家祖宅樣式的卷宗,可惜那里嚴(yán)重進水,卷宗被毀。聽聞你強記能力甚強,故幾位大人對你期望甚高,你可別辜負了大家的殷切期望。成了,自然朱大人會有重獎。不成的話,哼哼。。?!迸宋跷┛痔煜虏粊y,趁機對許維進行施壓。
“記不得的話,幾位大人也不會怪你的,你盡管放心去默吧?!敝旃璨粣偱宋鮿偛趴謬樤S維的那番話。
許維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低頭沉吟了一會兒,這一會兒對公事房里所有人來說,就像是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這個……”許維終于抬起了頭來,那黑而清澈見底的眼眸炯炯有神,極其肯定地說道,
“沒問題,整個卷宗我都記得,那是二十九年前工房留底存案的,名為‘老河口地貌簡略’,一共三卷八千四百二十六字,而與錢家祖宅有關(guān)的大約有一千二百三十二字,還有三副簡圖,小人都可以默寫出來給大人看?!彼腥寺牶蠖疾患s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許維周圍,很仔細地盯著他下筆,許維不慌不忙地一句一句地默寫著,遇著有具體樣式的時候更是細圖都畫了出來,速度平穩(wěn)之極,絲毫沒有因眾人圍觀而顯出一絲的慌亂。
朱硅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心底則不由為許維擊節(jié)叫好,果然是個聰明伶俐的好后生,博聞多學(xué),堪是個可造之才。
花了整整兩個時辰,許維終于把‘老河口地貌簡略’中普安州所需的部分全部默寫完畢。朱硅、羅通、潘熙等人圍看之后都感到甚是滿意,若真是與原件無誤,應(yīng)該可以交差了。
“杜主事,趕緊加派人手,按這上面描述的給我盡速重建,并記得要給我把整座宅子做舊了,別等錢大人返鄉(xiāng)祭祖時發(fā)現(xiàn)整座大宅居然煥然一新,出了大仳漏?!?p> “南街那處有個東陽坊,專門承接做舊業(yè)務(wù),不管是家具還是大宅,只要有錢就能做?!迸宋踅舆^話頭就說,明顯想拍朱硅馬屁。
“可不是,聽說單那家具做舊的工序就將近20道,砸壞、烘烤、打磨、上油、浸泡。。。。。?!崩隙乓哺u弄起來。
“你們造假還造得理直氣壯??!”朱硅眼一瞪這兩人,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本來蒙混過關(guān)就已經(jīng)是錯事,這兩人居然還如小丑一般獻媚,真是俗不可耐。
見馬屁拍到馬腳上,潘熙乖乖地閉上嘴,而老杜則灰溜溜地出了公事房去辦事。
“應(yīng)該不會與原存底不相符吧?”羅通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
許維肯定地答道,
“絕對一致,除非錢大人手中的祖宅樣式圖與我們留底的描述不一致,那我也沒辦法?!?p> 當(dāng)三天后朱硅及羅通、潘熙等一眾普安州官員到達新建好的錢家祖宅外視察時,發(fā)現(xiàn)原先被水沖垮的廢墟上已經(jīng)重新立起一座外表看去歷史頗為悠久的新老宅。
“面闊一丈一尺,進深三丈九遲,柱高八尺八寸,徑七寸七分,。。。。。。檐步七舉、脊步九舉。。。。。。因這老宅前后均有坡,左右兩側(cè)山墻與屋面相交,便將檁木梁全部封砌在山墻內(nèi)。這大式硬山建筑以無斗栱做法來做。。。。。。”
聽著工房主事老杜的介紹,朱硅邊走邊看很是滿意。整座錢家祖宅在東陽坊的施工下,明顯比老宅還老宅,青苔遍布,觸目所及都是舊家具,房梁頂柱也是舊木頭,步入大院后仿若來到十余年前。
“很好,許維,你做得很好。你做書吏也將近一年,等做足十五個月后,我提你到戶房做典吏,協(xié)助戶房主事處理公務(wù)?!?p> “多謝大人栽培。”許維聞言頓時喜出望外,這書吏被提為典吏,絕對是一個質(zhì)的飛躍。書吏乃是未入流中的流外品,而典吏則是未入流中的流內(nèi)品。雖然典吏連從九品都不是,但它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是正式的朝廷在編吏員,向前一步就是從九品。
朱硅的話被羅、潘二人聽到,不由都吃驚不小,俱沒想到許維居然能入朱硅的法眼。朱硅此人可是文壇大豪、仕林名士,并久在云貴、兩廣、陜甘、閩浙等處任職,門生故吏甚多。他居然能看上許維,還真是那小子的福氣。
瞥了眼羅、潘二人,召喚過許維,并肩與之一同走向宅外,邊走邊小聲囑咐道,
“貴州吏治敗壞,若不出重手,恐難治愈。國家清廉,匹夫有責(zé)。你在外可幫我具體探聽以下有關(guān)威寧州銅礦虧空有司官吏涉案的情形,能斬斷這些貪官污吏的幕后黑手,也算是造福百姓之舉?!?p> 許維曉得這朱硅乃是學(xué)政任上轉(zhuǎn)過來的,有點降補的意味在里頭,可能為官太過死板,不懂得變通,才被降了職。聽到朱硅這番話后,許維的眉頭差點都堆在一塊去了。
這死老頭,怎么管天管地還想管官呀!怕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這虧空的案子,必然牽涉到無數(shù)的前任官員,一但鬧大,被圈進來的官員海了去了,到最后吃虧的還是這姓朱的老頭。
許維在心中不住哀嘆自己倒霉,居然被這么個沒腦筋的清官看上,搞不好日后還真要吃糠喝粥了。
“是,大人,小人一定在最短時間內(nèi)探聽消息回來報給大人知曉?!彪m然對朱硅的印象實在不怎么好,沒辦法,誰叫他是一州的知州,不聽他的還能聽誰的!看在他白胡子一大把的面子上,就原諒他一次。
官場的事素來經(jīng)不起打聽,只不過三天功夫,許維便打聽出一些絕密消息來,當(dāng)然這所謂的絕密消息也是相對民間來說,對于官場中人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隨便打聽打聽便能打聽出一大籮消息。
當(dāng)朱硅翻看著許維奉命打探回來的有關(guān)銅礦虧空的小折子時,那兩個眉毛都已經(jīng)連到一塊去了,面色越來越紅,到得最后,更是狠狠地砸了下案桌,發(fā)出一聲巨響,震得案桌上的文房四寶都七零八落的。
“這些國之蛀蟲,本官要上本彈劾他們。”
見朱硅的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許維放心里鄙視。
這老頭,還真不是做官的料啊。按照自己對官場的理解,就算朱硅真的把這些官員都彈劾了,估計乾隆也不會大興動作。他現(xiàn)在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良卿案子身上,絕對不會允許朱硅再把多位前任貴州巡撫給牽扯進來。弄不好為了所謂的“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需要,朱硅還要被調(diào)職。
當(dāng)然,這也有可能是乾隆帝的另一打算,先放過那些個前任的巡撫們,養(yǎng)肥了他們后再殺,家產(chǎn)充公,內(nèi)務(wù)府還能多得些銀兩,不然乾隆也不會在民間有個“宰鴨皇帝”的美稱。
許維遞給朱硅的小折子上寫得非常清楚,威寧州知州劉標(biāo)所管理的銅鉛礦廠發(fā)生虧空,完全是地方官員勒索所致。近年向劉標(biāo)勒索的上司有:
前任巡撫圖爾炳,勒買羊只、羊皮等項。
前任巡撫方世俊,索取碧霞朝珠、玉瓶、翡翠瓶、赤金、紹興酒等項。
巡撫良卿,索取大玉瓶、馬匹、朝珠、氈貨等項。
按察使高積,索取金如意、皮統(tǒng)、氈貨、銀兩等項。
貴西道道員圖默慎,勒買馬匹、羊只、白銅盆爐等項。
貴陽府知府韓極,勒買皮統(tǒng)、氈貨、馬匹等項。
。。。。。。
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銅廠,居然有如此多的貪官從中勒索錢物,銅廠焉能不虧!
朱硅氣到無氣可氣的地步,最后索性站到窗戶旁,推窗深吸了一口氣后,才緩慢地平靜下心情,開始坐回位子上提筆寫起彈劾折子。
作為一個讀了數(shù)十年圣賢書的人,朱硅有著與大部分讀書人共同的理想,修身、治國、平天下,也擁有著對貪婪者的無限鄙視,氣節(jié)二字絕不會隨意丟棄,更不屑與貪吏共一室。為了人間正道,必要時舍生取義,更何況一個頂戴乎。
看朱硅的樣子,恐怕不寫個三五千字可能不算完,估計沒兩三個時辰完不了事,看來這就是清官的真面目,只要對上貪官,便只認死理,管你其他什么人情世故,一概不管,真是恐怖啊。許維暗自打了個冷顫,想著萬一日后自己也當(dāng)了官,還那么巧也撞在姓朱的手里,那可就不妙了。
許維乖巧地緩慢退了出去,剛進門時有個差役告訴自己說查馬氏又來衙門告狀,自己是時候該過去處理一番。別自己不在場,那查馬氏連狀紙都遞不成,官司不用打都輸了,那苦主答應(yīng)事后送自己的那份酬勞可就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