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東晁殿的荷花染了一層緋紅色,如同羞澀的少女一般,楚楚動人。
拂云走進院中的時候,看到站在門口的黃慶,知道那人又來了,輕輕的蹙了蹙眉。
黃慶上前,行了禮,“公子萬安。公子今日回來的早了些,定然還未用晚膳吧?想吃點兒什么,奴才讓御膳房的做了送來?!?p> 拂云手中拿著幾卷書稿,抬眼看向正殿之中,站在這個位置,能夠看到那人黑色的衣袖,還有時不時伸手拿奏章的那只手,卻看不見他的臉……他的喉嚨動了動,問道:“他用膳了嗎?”
黃慶微微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之后,連忙搖頭,道:“君上還未傳膳。公子,要不,晚膳就在正殿吃?”
拂云猶豫了下,想了想,點頭。
黃慶面色一喜,眼中的笑意都要溢出來了,匆匆行了禮,道:“奴才這就去吩咐,公子您等著,馬上就好了,馬上!小喜子,給公子倒茶去!”
東晁殿的內(nèi)監(jiān)侍女,若非必要,絕不出現(xiàn)在拂云眼前。玄夜每次過來,也只帶著黃慶,所以,這院里明面上就只有黃慶一人伺候著。
當(dāng)然,暗處還是安排了不少人手的。
拂云在原地站了會兒,終究還是踏上了那不算很高的臺階,站在了正殿的門口,甫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深邃的眼睛——
玄夜坐在案前,手中還拿著毛筆,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眼中有驚愕,有歡喜,還有一絲害怕。
拂云垂眸,首先移開了視線,走了進去。
從門口到桌案這段距離,不長,他走得也不慢,但時間的腳步在這一刻仿若緩了許多,也重了許多,仿若要在腦海中留下更深的印記。
拂云將手中的書稿放在書架上,然后,行至案旁,伸手摸了摸他手邊的茶杯,大概是感覺有些涼了,端起茶杯,將茶水倒進了一旁的花盆里。
這時候,剛好上茶的小喜子進來了,拂云走了過去,將空了的茶杯放在托盤上,端起那杯剛泡好了茶,轉(zhuǎn)身,放在了玄夜手邊。
這期間,玄夜的視線一直都跟著他,看著他走近,看著他轉(zhuǎn)身,又看著他轉(zhuǎn)回來……仿若想從他那躲避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來。
拂云大概是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提醒道:“小心污了折子。”
玄夜眨了眨眼,回神,終于收回了視線——
他手中的筆不小心落了下去,在那奏章上點了一個墨點……
“無礙?!?p> 將那折子合上,扔在一旁,又伸手去拿下一封。
“不用批注嗎?”
“嗯?”
玄夜抬眼看他,拂云卻已經(jīng)后退兩步,走開了,道:“若是看不進去便別看了,快開飯了,喝杯茶休息一下?!?p> 正在這時候,晚膳送來了。
黃慶幫著布了菜,一一介紹了菜品,最后,道:“公子,君上,請用膳?!北阃肆讼氯ァ?p> 拂云坐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抬眼看著仍舊拿著奏章的玄夜,問道:“你不吃?”
玄夜眨了下眼,立馬起身,“吃!”
拂云吃得很隨意,也就是說,吃相有些難看。不過,玄夜看著卻很歡喜。
半晌,拂云抬眼看他,“吃飯!看我能填飽肚子嗎?”說著,把一盤蒸魚往他面前推了推,“多吃點魚,補腦子的?!?p> 玄夜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嘴角帶著笑,“你是在罵我笨嗎?”
拂云沒搭理他,心中卻腹誹了一句——是罵你沒腦子。
沉默了一陣,拂云突然開口道:“我爹也是個精通星象之人。”
玄夜正夾菜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他。
拂云低眉看著手中的茶杯,看著茶杯中的水,還有那沉浮的茶葉,低聲道:“他總能準(zhǔn)確的算出三日后是晴是雨,他總能準(zhǔn)確的說出哪條河的魚最多,哪座山上什么時辰會出現(xiàn)一顆寶玉,他一早見到炎王的時候就能提醒他今日出門時要看好錢袋,旁人只寫了一個字,他便能看到他十年后的命運……”
他嘴角帶著笑,眼中卻是無法掩飾的悲傷與懷念,“可是,他仍舊逃不過……”他停了下來,聳了聳鼻子,似乎是說不下去了。
玄夜面無表情,眼中波瀾不驚,然而,目光卻第一次從他臉上移開了,那雙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跳動著,發(fā)泄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該憤怒還是悲傷的情緒。
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久。
拂云仰頭,望了望天,“世人都說,他料事如神,未卜先知。可是,沒有人知道,他也有失算的時候。十三年前,他沒能料到一場雪,明甲軍被困在雪山之中,數(shù)十萬將士差點饑寒致死。后來,有個女孩不相信所謂天機、命運,更不信所謂占卜之術(shù)。女孩請他替她占卜,爹爹推辭說,他看不透她的命運?!?p>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了些,嘴角的笑意真誠了些,繼續(xù)道:“那個女孩說,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一切都不過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跟命運無關(guān)?!?p> 聽到這里,玄夜微微一怔,握成拳頭的那只手松了松,轉(zhuǎn)眼看他。
拂云回看他,認(rèn)真道:“星祭令說洪澇之災(zāi)是因帝君失德而降下的天罰,完全是無稽之談??墒?,星祭令終究是星祭令?!?p> 玄夜笑了,嘴角上翹,眉眼彎彎,似乎還有淚光在閃爍。
拂云再次移開了視線,放下了筷子,起身,道:“我吃飽了?!?p> 說著,匆匆離開。
“拂云!”
玄夜叫住了他,卻并沒有起身。
拂云停了腳步,背對著他沒有轉(zhuǎn)身,“忘了告訴你了,那個女孩,就是長歡。”
玄夜臉上的笑容一滯。
……
夜深了,玄夜早已離開,拂云房間里的燈卻還未熄滅。
他睡得是東晁殿的偏殿,是三年前住過的屋子,一應(yīng)陳設(shè)仍舊如三年前一般。那個人雖然已經(jīng)成為了帝君,卻仍舊這般天真,好像留住了東西,便能留住從前的時光一般。
房間里很安靜,拂云只穿了件單薄的睡衣,坐在書桌旁,正認(rèn)真的畫著什么,良久,他停筆,拿起畫好的圖,對著燈光瞧了瞧——
那是一個圓柱形的東西,看著倒是有幾分像是匙問府上的炮筒圖。
他皺了皺眉,嘆了口氣,將那圖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里——沒中……
紙簍里的廢紙已經(jīng)堆了小半了,地上還散落了一地。
拂云拿著筆,用筆帽戳著腦袋,再次嘆了口氣,“看長歡畫的時候,分明感覺挺簡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