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再次沉默了起來,我們似乎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
又過了一陣,我才再次開口問道:
“三叔,那你真的相信有神存在嗎?”
“原本我也不信,可我現(xiàn)在相信!”
聽了我的話,三叔的眼神又一次清亮起來,又帶著一種虔誠說道:
“而且神還會降臨,也許你也能看到的!”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那這個神是誰?”
我有些懷疑三叔是不是開始信仰起某種邪教來了!
可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哪來的邪教組織,會找到三叔這樣的人??!
要說三叔相信的這些東西,是封建迷信才最有可能。
可這些東西又早在破四舊運動中,被毀了七七八八了!
三叔沒有介意我的神情,又帶著神往地說道: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發(fā)生的事,還有那雙眼睛,那是神的眼睛!”
“所以,因為那雙眼睛,你就開始相信神了嗎?”
面對三叔的信仰,試圖讓自己堅定的我,有些無奈地問道。
“難道不是嗎?不然,他們怎么會那樣死去,我卻得到了神明的保佑!那些洋鬼子都有神,我們怎么會沒有神?”
三叔執(zhí)拗地說道。
“可是,這用科學根本無法解釋??!”
“為什么要去解釋呢?只要按照神的指引去做就行了!”
三叔被銬著的雙手在桌上攤開,又一臉虔誠地說道:
“當神的眼睛看了你一眼,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說,是你的神讓你那樣去做的?”
我抓住三叔話語里的字眼,再次問道。
三叔沒有說話,再次笑了起來,仿佛我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根本不足以理解他的世界。
“如果神有要求,那就不是神了!”
“那神需要什么?是需要獻祭嗎?”
我仿佛抓住了問題的要害,追問道。
三叔用清亮的眼神看著我,就仿佛有些瘋狂的科學家,面對人們對真理的懷疑一般。
“需要這些的都是騙人的蠢貨!”
“那神會讓人去殺人嗎?”
“殺人還是救贖,又有幾個人分得清楚呢?人需要的是去感受,不是懷疑!”
三叔帶著一絲激昂,又仿佛囈語般地說道,說出了一種宗教信徒般殉道的感覺。
三叔沒有什么文化,可他能說出的這些詞匯,又實在讓人難以想象。
我又一次想到人們對三叔的評價——瘋子,一個現(xiàn)在被定義為魔鬼的人!
這不是我想要的談話,我沒有解開心中的疑團,反而更加迷惑,讓我感到有些頹喪。
“我們都應該按照神的指引做事!”
三叔又開口說道。
“你說的我們還有誰?”
對三叔有些偏執(zhí),又有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我盡量保持著語氣的平靜。
“有很多,一樣受到神指引的人!”
三叔說出的話讓人難以置信。
“按照神的指引去做,是為了獲得神的庇佑嗎?”
我已經(jīng)快要抓狂了。
三叔看著我,又一次笑了起來:
“為獲得神的庇佑而去信神,本身就是對神的不敬!”
“那又是為什么?”
“神可以幫助世人,可神有時候也會遇到困難,或者說麻煩?!?p> 三叔的話顯得很是沒頭沒腦。
“你的意思是說,神有時也需要世人的幫助?”
三叔的話讓我有些瞠目結(jié)舌,我盡力順著三叔的邏輯去說。
“那當然,神也有小的時候,神也會長大!”
我對這場談話再次感到十分無奈了。
從與三叔的對話中,我聽到了什么?小時候的神又是什么?神胎嗎?神嬰嗎?
三叔嘴里口口聲聲說出的神,我無從查考,更不敢相信。
我開始懷疑三叔是不是有些人格分裂,頭腦中是不是住著兩個人。
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他所謂的神!
我沒有再回答三叔的問題,再次沉默了起來,身體里充斥著滿滿的無力感。
審訊室里很安靜,沒有人說話,連我身后兩位年輕的獄警也顯得很沉默。
這一次,可能就是我與三叔的最后一次見面,經(jīng)過這一次談話,我似乎確定了答案,卻又更加困惑。
這樣的世界到底是虔誠的信仰,或是一個瘋子非人的邏輯,還是魔鬼的瘋狂?
三叔也不再說話,而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我們相顧無言,一個在柵欄外,一個在柵欄內(nèi),長久地沉默起來。
沉默的最后,我終于再次開口問道:
“三叔,我還能為你做些什么?”
三叔看著我笑了,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
這一次來看望三叔,難道不是想發(fā)現(xiàn)新證據(jù)為三叔洗脫嫌疑嗎?
抑或真的只是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疚?
也許這一生,我都會因自己參與了這個大案子而感到內(nèi)疚。
沉默中的三叔,側(cè)著頭看了一會兒窗外飄零的落葉,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說:
“從哪里來,還是會回到哪里去!”
這一刻,在我眼里,三叔又不再是瘋子,而是仿佛有了一種哲學家般的氣質(zhì)。
我知道,也許這就是三叔最后的遺言。
時間不多了,三叔的時間不多,而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我應該離開了,還得去趕最后一班回城的班車。
合上了筆錄,告別了三叔,再次感謝了兩位獄警的幫忙。
又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我終于回到了城里。
我再一次向院長匯報了這次見面的詳情。
看到?jīng)]有其它證據(jù)可以提交,院長寬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早點回家休息。
我知道,接下來沒有什么可以做的,只有等到高院的最后復核。
獲準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也許就在下個月,一個臨近新年的日子。
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宿舍,躺在簡陋單調(diào)的單人床上,蒙頭大睡了一場。
三叔的結(jié)局會怎樣,我已經(jīng)不愿意去想,我感到驚奇的是,卻是這十幾年來三叔的變化。
小的時候,當我和幾個小屁孩,都圍著三叔喊“瘋子”的時候,三叔總是沉默傻笑,也從未有驚人之語。
而這一次,與多年不見的三叔一場話談下來,三叔給我的印象完全變了。
也許他經(jīng)歷了一些常人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雖然他并沒有真的發(fā)瘋,可毫無疑問,他是有病的,而這病卻并不足以減輕他的罪責。
自始至終,三叔對自己可能受到的法律懲罰,都抱著一副坦然接受的態(tài)度,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也成為我心中最大的疑惑。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才睡過去的。
也許我在期待,睡夢中能看到三叔說的那雙眼睛,可是我并沒有如愿。
也許我還在僥幸,能找到新的證據(jù),以證明三叔無罪,可徒勞思緒良久之后,我還是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