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同一天,烏云滾滾,氛圍肅殺,空氣中包裹的不安定因子從前一個晚上就開始累積了,遮天蔽日的烏云即使在正午的時候也沒有放松對太陽的轄制,本應是日神殿的人們下午靜修的時刻,伴隨著一陣尖叫和利刃劃過肉體的聲音,整場不安定終于露出了血腥的雙手和疤痕累累的丑陋不堪的臉。直到太陽只剩下一輪金色的光環(huán)掛在主殿矗立的奎北山上,紛亂的打斗和短暫的慘叫聲才漸漸被稀釋,穿透厚重的黑暗的令人作嘔的云層,飄散到更遠的地方去接近太陽神。
但那不是結(jié)束,因為她含著眼淚目擊了代代傳承、千年日神的供奉之所——奎北山上的日神神殿,被一道藍色、一道紫色、一道黑色的閃電從天而降擊中,掙扎著發(fā)出慘烈的鳴叫聲——那是神的聲音,人因神而受難,神因人而不得其所。
沒有火光,日神神殿化為一攤黑色的廢墟,辨認不出哪一塊曾經(jīng)建造過收羅了天下最珍貴的經(jīng)書的神殿第九層,哪一片又是前任教主嘔心瀝血才鑄造出的日神鼎,又是哪一處建造的暗道百年前曾經(jīng)保護數(shù)以千計的教徒不遭屠殺。
她想到日神教《赤心經(jīng)》里的那個結(jié)尾,如許明哲,惟有歸墟。
她被護法藏到墓地里,在奎北山的東北角,躲在第一代教主長滿苔蘚的墓碑后面,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完全不可辨認,高大的黒木遮蓋了小小的墳塋,除了蟲子在地上爬行的聲音,什么聲音都聽不到。護法認為這里是很安全的,除了日神教內(nèi)的核心人物,沒有人知道第一代教主的墳墓就在這片陰慘的黒森林里。
她聽到了有人靠近的聲音,腳步聲不輕,穿著戰(zhàn)士的皮靴,應該是男人,她心里開始恐慌了,神殿那邊傳來的尖厲叫喊已經(jīng)讓她感覺到了毛骨悚然,她不用躺在血泊之中,也可以聞得到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味。她坐在墓碑后面,一動也不敢動,那些黏糊糊,潤滑細長的蟲子從她皮膚上緩慢地經(jīng)過,她咬緊牙關(guān),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動,不能動。
腳步聲由近及遠,她悄悄松了一口氣,但是,她忽然感覺到脖子里一片冰涼,頭發(fā)上似乎附著了一個什么東西,她伸出手去抓它,摸到一個毛茸茸,多腳的動物,個頭還不小,她想把它拽下來,可是那東西死死地附著在頭發(fā)上,她越用力,那東西越是下不來。腦袋后面開始刺痛,她甚至覺得那東西把尖尖的嘴巴伸進了自己的腦袋在喝血,她覺得自己必須把它捏死,不然自己就得成為它的孩子的培養(yǎng)基,她使勁地捏住那只蟲子,蟲子受到刺激之后,死命地想往腦袋里面跑,她疼痛難忍。
她摸到教主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支尖細的簪子,在這昏暗的時刻,簪子內(nèi)還有金色的日光流淌,她狠狠心,拿起簪子狠狠地朝后腦勺扎過去,沒有擊中蟲子的要害,但是蟲子憤怒了,分出四只腳來和她搏斗,腦袋里的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她發(fā)起了第二次攻擊,可是腦袋一疼,簪子都掉在了地上,她看到地上的黑色小蟲在簪子掉到地上之后,都畏懼地遠遠躲開,她撿起簪子,抬起沉重的手臂,左手抓住蟲子的腿,右手拿簪子插在蟲子和腦袋中間,蟲子開始拼命掙扎,尖嘴抽出了她的后腦勺,四肢亂蹬,像是遭到炙烤一般。她的左手上被蟲子的腿劃了數(shù)不清的傷痕,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完整的手掌了,只有一塊不停滴血的海綿,當蟲子完全放開自己攀附在她后腦勺的四肢時,她把蟲子從腦袋上揪了下來,拿到面前一看,是一只手掌大的黑色的蜘蛛,眼睛是紅色的,它還有一條紅色的尾巴,她記得有的守墓人就是被這種蟲子害死的,日神教的人都叫它婆殺,在黑暗和潮濕中,它是絕對的生殺主人。脫離了簪子的炙烤,婆殺很快活躍起來,嘴從剛才的鐵青色逐漸恢復為血紅色,小眼睛里放射出無盡的殘忍和怨恨。
我會幫助你獲得新生的。她看著婆殺的小小眼睛,輕聲念到,無怨乃生,無苦為死。太陽的金色光芒仍舊在晶瑩剔透的簪子里流淌,她把失去意識的婆殺放在地上,把簪子插進了它的腹部,沒有一滴血流到地上,而是全都流進了簪子里,金黃色的陽光把血凈化了,金色的光線更加明亮。婆殺從劇痛中清醒過來,發(fā)出了絕望的尖厲的叫喊,那種聲音就像是千萬根銀針扎進腦子里,據(jù)說心智不寧者會當場喪失魂魄,她把簪子又往前進了一寸,婆殺的眼睛里不再有血色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一片。
她聽到有人在朝這個方向飛快地趕過來,好像只有一個人,盡管她感到頭暈目眩,但是解決一個人還是可以的。她閉上眼睛,想要準備一下,但是睜開眼睛的動作開始變得無比困難了,她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皮往上升起,她用自己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拿起簪子扎進自己的手臂,疼痛讓她瞬間變得無比清醒。以日神的名義,康復如初。她用右手覆蓋在左手臂上,念出日神的康復咒語。但她級別太低,只能止血,卻不能達到真正的復原如初。
她沒有想到的是,戰(zhàn)士已經(jīng)來到了墓碑前,他穿著蒼狼的輕盔甲,佩戴一把五色琉璃的劍,看起來并不魁梧,卻十分有威脅性。
“小丫頭,你為什么躲在這里?”冷冷清清的聲音,但是聽不出殺意。
“我爹娘被日神教擄去,他們讓我在這等他們回來?!彼龎褐屏怂械目謶郑屪约合嘈抛约赫f的故事是事實。
“日神教已經(jīng)被剿滅了?!?p> 她裝出歡呼雀躍的樣子,“那我可以去找我的爹娘了”。她迫不及待地要站起來去迎接所謂的爹娘。
戰(zhàn)士攔住了她,“日神山上的人,被全體剿滅,無一幸免。”
她愣了一會兒,好像反應不過來“無一幸免”的含義,但是眼淚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她的主教大人,護法,對她辛勤教育的長老,年紀和她一般大的陪練護法,隨著主殿的坍塌,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了,這個永遠,比歷代教主去親近日神的路途更加遠,他們的尸骨無法安葬,他們的靈魂將一直游蕩在日光下,直至被焚燒成煙。
護法在臨走之前,鄭重地向她下跪,親吻她的裙邊,這是最后一次最高規(guī)格的尊重,他不用說任何給予希望的話,不需要重申主教的殷殷囑托,她就明白自己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可是她還這么小,力量又是那么弱,她要如何肩負起日神復興的重擔呢?日神教數(shù)千年來從未衰落過,所以日神教的經(jīng)書里從來沒有復興這兩個字,她要從什么時候開始,才能懂得“復興”二字的真正含義?
遙望一眼奎北山,那里奔騰喧鬧的是蒼王的軍隊,路這么長……
這次的眩暈她不想再拯救了,在無知覺的狀態(tài)下被殺,至少不會太疼啊,畢竟,他們這些人是不會為自己念“死而往已”的咒語來消除痛苦的。
昨天,是她七歲的生日,主教送了她日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