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戰(zhàn)事緊急,皇城內(nèi)也是陰云密布,一連十日不見陽光。整個朝堂人心惶惶,莫依然已經(jīng)沒有了固定的上朝時間,只要皇城內(nèi)一響起八百里加急快報的馬蹄聲,她就要立刻進宮。
戰(zhàn)爭的進程遠比她預估的要快。韓福帶領(lǐng)的一萬重裝騎兵星夜兼程,提前一天到達塵風關(guān)前線,奇襲圍攻緬良的望國軍營,與守軍內(nèi)外夾擊,首戰(zhàn)險勝。緬良之圍一解,望國方才驚覺自己輕敵,連夜集結(jié)大軍重壓緬良。韓福帶領(lǐng)騎兵夜遁而出,化整為零,憑借西部山地與望國打起游擊戰(zhàn)。
另一邊,木子清留下副將押送糧草輜重,自己帶著大軍輕裝簡行,直奔塵風關(guān)而去。三日前他上了行軍折子,上面只有六個大字:有奇謀,不可說。
莫依然不禁失笑。共事久了,他竟然也傳染了自己的惡習?,F(xiàn)在她才知道,故弄玄虛是多么惹人討厭。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度木子清的行軍速度,今晨當已過了霸州。如果不出意外,他所謂奇謀,應當就在今夜見分曉了。
夏蟬聒噪,叫的人心里煩亂。莫依然左右睡不著,躺在床上望著黑漆漆的帳頂發(fā)呆。一旁,靜和發(fā)出一聲淡淡的嘆息。
今夜,怕是所有人的心都在塵風關(guān)外。
可惜,自己此時不在軍營之中。
她索性起身,披了袍子往外走。院子里空庭寂寂,月色朦朧。杳然傳來幾聲更漏,讓人心里發(fā)慌。她踩著一路橫斜的疏影走到正門前,下了門閂,拉開大門。門外,長街空空蕩蕩,并無一人。
心頭一絲悵惘,轉(zhuǎn)身回府,卻聽身后“吱呀”一聲,王府大門緩緩拉開。趙康邁步走出,兩人相見,皆是一愣,隨即笑起來。
他們好像總是能遇見。
“你怎么還不睡?”他問。
“我睡不著。”她說。
“我也是,”他微笑,道,“我讓人備了車,不如一起去宮里等消息吧。”
左右也是睡不著,她點點頭,道:“也好?!?p> 御書房內(nèi)明燭高照,案上擺了棋盤。他執(zhí)白,她執(zhí)黑,一個招招高妙,一個步步緊追。明月慢慢升上中天,一局棋罷,他只覺得痛快,道:“我早該想到,你如此聰慧,棋藝必定不凡?!?p> 她淡淡道:“我是從小下過苦功的。天賦這個東西,信不得?!?p>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家,才能教養(yǎng)出如此不凡的女兒。”這是他第一次道出她的女兒身。他的目光帶著某種希冀,灼灼望著她。
莫依然只言左右:“你是見過我大哥的。”
“一個商人?!彼f,“耕戶農(nóng)家,能有一個腰纏萬貫的兒子,更有一個將相之才的女兒,真是奇了?!?p> 她微笑:“不可以么?”
趙康看出她不愿多說,便也沒有再問,抬手收著棋子,說道:“也不知西邊怎么樣了?!?p> 莫依然心里一暖。眼前的人,竟和當年那個咄咄逼人的淮安王大不一樣了?;蛟S這十年,他們都變了很多。她低眉幫他收棋,道:“最遲到天明,就該有消息了?!?p> 明月皎皎,一騎快馬闖入城門,穿過長街直達安上門前。守門侍衛(wèi)高聲喝道:“何人夜闖皇宮!”
“前線八百里加急快報!”
“開門!”
內(nèi)侍執(zhí)著拂塵,跌跌撞撞,跪地說道:“王爺,相爺,戰(zhàn)報到了!”
莫依然一驚:“呈上來!”
戴甲的軍士大步走入,身上猶有關(guān)外的風沙。他單膝跪地,雙手捧上折子,高聲道:“主將報,昨日右將軍韓福結(jié)兵奇襲望軍主營,引敵軍至阜陵夾道,木將軍率大軍埋伏,重創(chuàng)敵軍!”
趙康接過折子,一目十行,掩卷道:“好!”
“三郡之圍如何?”莫依然問。
軍士道:“敵軍主力遭到重創(chuàng),望國撤兵三郡,欲在垓下與我決一死戰(zhàn)。木將軍兩面夾擊,大勝!”
一句話看似簡短,然其中兇險令人驚心。木子清巧用奇謀,以少敵多,竟將新軍的威力全部發(fā)揮出來。有此良將,國可安矣。
莫依然沉聲道:“回去告訴木將軍,窮寇必追,而且要窮追猛打,讓他們十年之內(nèi)不敢來犯。不過切記,千萬不要進入封神戈壁?!?p> “是!”軍士退下。
他眸光深幽,忽然執(zhí)起她的手,道:“跟我來?!?p> 他拉著她轉(zhuǎn)過九曲回廊,穿過幽暗的宮室,來到太蒼殿前。鎏金屏風之后的隔間燈火灼灼,羊毛氈上的三國全圖通天而立,黑墨描成,似要將人吞噬。
“緬良、定陶、濁水,”他的手指點過如品字排布的三大重鎮(zhèn),最終落到三陣之間的垓下,“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她的目光順著他的手走了一遍,忽然倒抽一口冷氣,道:“垓下地勢平坦,又在三大重鎮(zhèn)包圍之中,望國無論如何也不該選此做主戰(zhàn)場。莫非,又是一計?”
趙康眉間川字,道:“我聽說望國有個軍師,很是神秘。恐怕這就是他的手筆。”
莫依然扶額:“倒是我輕敵了?!?p> 趙康道:“我們也必不太過憂心。木子清八歲就跟著木老將軍上戰(zhàn)場,行軍經(jīng)驗豐富,必有他自己的判斷。我們只給他帶一封信,提醒他多加小心就是了?!?p> 莫依然點點頭,看著地圖上望國都城雅格所在,恨不得盯出一個洞來。
幾乎同時,趙康的手指落在雅格那一點,沉聲說道:“早晚有一天,我要讓雅格成為我大虞的一個郡。”
莫依然心中一震,側(cè)目道:“王爺,可有謀劃?”
他也側(cè)目看她:“相爺,可有謀劃?”
她一笑:“你先說,我再告訴你我的?!?p> 看著她那一臉小精明,他哈哈大笑,道:“好。相爺,您請看。”
他說著,抬手指點:“塵風關(guān)可以說是我虞國西面屏障,也是望國的東大門。塵風關(guān)之外是千里封神戈壁,對于不熟悉道路的人來說,無異于一片死域。這也將是我虞國軍隊西進的第一險阻?!?p> 他側(cè)目看她,道:“所以,我打算繞到西面山地,由阜陵進橫斷山。雖然叢林也有奇蟲猛獸,可我們的軍隊對付這個總比對付那千里戈壁拿手得多。”
莫依然點頭,道:“而且,西面山地部族多歸順我大虞,有他們引路,也能減少很多阻力。再加上叢林茂密,難被察覺,是個秘密行軍的好路線?!?p> 趙康含笑,道:“只是,這一切都有個前提……”
“穩(wěn)住朔國?!蹦廊粡埧诮拥馈?p> 他望著她,眸光閃亮:“看來,相爺和我想的一樣?!?p> 莫依然直視他的雙眸,道:“那,依王爺看,如何穩(wěn)住朔國呢?”
趙康挑眉:“剛才是我先說的。這次你先說?!?p> “小氣?!蹦廊灰贿?,抬手去指地圖。朔國在北部,也就畫在地圖的最高處。她的身量較矮小,踮著腳也夠不到,一咬唇,猛地把羊氈從架子上扯下來,鋪在地上,叉著腰往地圖邊緣一站,道:“關(guān)鍵,就在這兒?!?p> 趙康看著她腳下的標注:“王庭?”
“是王庭里的人。”莫依然眸中一點精光,“朔王渾元雖是夷族,卻對中原文化抱有一種崇敬之情。想要穩(wěn)住朔國,就要穩(wěn)住渾元。第一件事,就是要收他的心?!?p> “怎么收?”
莫依然挑眉微笑,道:“謀未定,不可說?!?p> “你啊?!彼允悄盟龥]辦法,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的地圖,道,“穩(wěn)住朔國,攻下望國,然后,就要揮師北上。下一個,就是朔國?!?p> 莫依然一笑:“王爺不是已經(jīng)開始在北方四郡屯兵了么?”她蹲下身,手指劃過郢下四郡,道:“等拿下了望國,我們西面就有了保證。可以從薩云山脈直接派軍隊進入呼倫草原?!?p> 趙康也跪坐下來,望著地圖,道:“同時,大軍可從四郡開拔,直接壓上呼倫草原?!?p> “王爺別忘了我虞國的寶貝——船。試想,十多艘輕甲兵船由外海駛?cè)牒魝惡?,載著大虞甲士,直插王庭!”
趙康擊節(jié)大笑,道:“那個時候,就是我大虞一家的天下!從此四海安寧,再無禍患。”
他們相視,目光灼灼。吞并天下的野心早就在她胸中,只是未曾對人說起,沒想到今日初談,竟和他的思謀驚人的相似。不約而同,心意相通,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幸也。
莫依然挑眉道:“待大業(yè)一成,你登基稱帝,是不是也該封個藩王給我?”
“好啊,你要哪一處,只管告訴我?!彼?。
莫依然卻是眸光一閃,道:“我喜歡吃烤全羊。你就把呼倫草原封給我吧,到時候我?guī)еo和月兒一起在草原上唱歌喝酒,牧馬放羊……”
她似是看到了一個極美的畫面,整張臉都亮了。他望著她,眸中的光芒漸漸暗淡。
“太遠了,”他的聲音暗淡,卻一字一句砸進她心里,“我知道,我們今生無法攜手白頭,可是,總能相望相守吧?”
“依然,別離我那么遠。別讓我看不到你?!?p> 她的心仿佛被一雙滾燙的手捂著,蓬勃悸動。她望著他,仿佛那一年紅樓夜雨隔簾相望,那一份早已忘卻的羞澀和甜蜜。十五年光陰荏苒,她早已不是當年那襦裙釵發(fā)的模樣,他也再不是那錦帽貂裘的少年郎。經(jīng)年風雨,陰謀殺戮,他的眉梢眼角多了幾縷滄桑,不變的,竟是這一份真情。
如此情緣,隔了十五年依舊如昔,她怎么忍心再三辜負?
她起身,輕手輕腳地爬向他。她出門時只穿了一件一品正紅色外袍,青絲垂墜,落在他眼底。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眸色燦若星辰,低頭,在他的唇側(cè)印上一吻。
她的唇帶著夏日夜雨的涼意,沁進他心底。她又是一吻落在他唇上,深棕色的雙眸,仿佛在等著什么。
他的聲音暗?。骸耙廊?,我不能……”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她封在唇間。她心里清楚,他們不會有未來,卻不想從他的口中說出。
如果生命的軌跡注定分離,那么,且讓她珍惜這相交的一點吧。
遇到一份真情,不一定偏要求個未來。愛過,她就離開。
他勾住她的腰,猛地一帶將她放倒,吻深深淺淺落在她發(fā)際頸間。他的手指修長有力,輕輕挑開衣帶,大紅色的官衣鋪展開來,有如新娘的嫁衣。女子之身再無遮攔,他的掌心覆上去,帶著灼人的溫度。羊毛氈子溫暖妥帖,貼著肌膚的地方癢癢的。她看著他,吃吃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他的聲音暗啞,額上結(jié)著晶瑩的汗珠。
“癢。”她笑著說。
“你這女人。”他眸中暗含著笑意,被灼灼火光代替,繼而俯身吻住她。
室內(nèi)的燭光暗了一暗,晚風吹著紗幔,夏蟲寂寂,暗影沉沉。
十五年來,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寧。
終有一日,柳遮花映,霧帳云屏,夜闌人靜,海誓山盟。
頭頂是天罡北斗,身下是地貌全圖,一墻之外便是金殿龍椅。也只有他遇著她,才會有這一番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