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情偏偏不能如她所愿。
試題已定,按舊例第一批樣卷印出后要呈遞龍桌案預(yù)覽,這當(dāng)然也是莫依然分內(nèi)的事。龍桌案前坐的是誰,她心里清楚得很。本想著遠之為上,眼下卻躲不過了。
不過她也有她的辦法。反正也是躲不過,那就拉個人同去。沈?qū)W士和她私交不錯,又是今科主管之一,拉他一起無可厚非。
兩個人跟著內(nèi)侍往御書房走,到了門口,內(nèi)侍進去通報,里面?zhèn)髡俚穆曇魣蟪鰜?,他們二人方才整頓衣冠走入御書房。
讓莫依然吃驚的是,這一次御書房里坐的是皇上,只有皇上。
沈?qū)W士似乎并不奇怪,俯身見禮。莫依然也反應(yīng)過來跟著跪下?;噬险谠诎盖白x書,應(yīng)了一聲:“免禮賜座?!?p> 謝過恩,莫依然呈上今科樣卷。按舊例皇上應(yīng)該當(dāng)場批復(fù),沒想到這次只是壓在龍桌案上,說道:“行了,朕今天得空看看。莫長史明天來御書房領(lǐng)吧?!闭f完就下了逐客令。走出御書房莫依然還在琢磨,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p> 她同沈?qū)W士一道往安上門走,說道:“今天怎么是皇上在,真是奇怪哈?!?p> “莫大人說笑了,”沈?qū)W士說,“御書房坐的不是皇上,還能是誰?”
這話說得莫依然一愣,道:“沈大人每次來,都是皇上在御書房見您么?”
“是啊。朝中誰不知道皇上勤勉,御書房燈火長明?!鄙?qū)W士看了她一眼,道,“莫大人似乎話中有話?”
莫依然笑笑,道:“沒有。只是沒想到皇上如此勤政愛民。”
沈?qū)W士笑道:“皇上勤政是出了名的,地方官的請安折子都字字批復(fù)從不怠慢,因此才能有我大虞的太平盛世啊?!?p> 莫依然口中稱是,心里卻更加奇怪。
難道,淮安王代圣掌權(quán)的事,只有她知道?
次日進宮領(lǐng)回復(fù),這一次她只能自己來了。
到了御書房門前,內(nèi)侍說皇上已經(jīng)在等她,無須通報。她整了整朝冠走進房中,卻見淮安王坐在龍椅上。
果然,單單是沖著她的。
她低頭,說道:“王爺,臣來請今科試題的批示?!?p> “已經(jīng)批好了?!彼?。
莫依然原地站著,等著內(nèi)侍將卷冊拿來,可是等了半天都沒有動靜。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內(nèi)侍沒有通報,因此眼下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她抬頭看他,卻見他也正盯著自己。
今天他穿了一身天青廣袖長袍,袍子上用銀絲線繡著蟒龍紋,隱約可見。他看著她,一雙黑眸似乎將一切看透,看得她一陣心虛。
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莫依然心里清楚,自己不動,他絕不會動。這么下去她絕對先扛不住,畢竟人家坐著自己站著。權(quán)衡再三,她決定自己到案前拿卷子。
低身行了一禮,她往前走進幾步,去拿壓在鎮(zhèn)紙底下的朱批卷冊。伸手剛將鎮(zhèn)紙移開,她的手卻已經(jīng)被他握在掌中。
他的手掌寬且大,掌心縱橫著復(fù)雜的紋路。他的指腹撫過她的掌心,一路掠過掌中晶瑩的繭子,道:“怪不得我覺得你熟悉。原來就是你。”
莫依然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王爺,龍桌案前如此輕薄,您置國體于何地?”
他看著她,似是被她的正氣震懾住了,緩緩放開了手。
莫依然拿了卷冊,后退兩步,低頭行禮。
轉(zhuǎn)身剛要走,忽聽身后說道:“你真要如此么?”
她頓住腳步。
他起身,緩緩走向她,說:“你應(yīng)該知道,本朝律法,女子亂政者斬,你又何苦非要以身涉險?”
他在她身后站定了,低聲道:“我知道你是誰,就如同你也知道我一樣。你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又為什么不肯到我身邊來呢?”
她雙手握拳,指甲已經(jīng)陷進肉里,尖銳的疼痛讓她異常清醒。她轉(zhuǎn)過身面對他,微微一笑,道:“王爺,你真的認錯人了。”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一雙黑眸重新變得深不可測:“好。那我就想個辦法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認錯了人?!?p> 莫依然退出御書房,一直到坐上了轎子離開安上門,一顆心方才平復(fù)下來。
轉(zhuǎn)眼入秋,恩科取士。
此次恩科是秋日舉辦,因此稱作“秋闈”。這次參加恩科的士子數(shù)目是忘年的兩倍,豫章王城又加開了四個考點,朝廷緊急調(diào)派人手,莫依然為了加印試卷也是兩天兩夜未曾合眼。八月策試之后,文淵閣判卷子更是忙翻了天。各位主考官們在八月酷暑關(guān)在小閣樓里看卷子,一個個不顧形象赤壁上陣,終于趕在一個月之后發(fā)榜。
榜單呈遞主考官,意外地,莫依然在榜單探花之位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趙繼。
是他嗎?應(yīng)該不是,若真是他來了個豫章,怎么會不來找自己。
榜單發(fā)布,新科傳喜。緊接著,又是一場瓊林宴。
在人群的簇擁下,頭三甲打馬入宮,莫依然穿著暗紫色正四品官府在安上門迎候。這一看,卻笑了。走在第三個的,不是趙繼還能是誰?
他仍是老樣子,一身灰白的袍子,只是清減了很多。穿得如此寒酸地來赴瓊林宴的,他算是第一人了。三甲在安上門前下馬,她與他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
她在頻頻的杯盞中看著新科的士子,竟生出一種流光容易把人拋的慨嘆。
莫依然悄悄退了席,獨自來到臨淵閣前憑欄。欄下秋水碧綠,倒映著她錦袍博帶的倒影。
“莫先生,別來無恙?!鄙砗笠粋€聲音。
她含笑轉(zhuǎn)身,道:“趙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他笑道:“你是上一科狀元,我是新科士子,當(dāng)我管你叫一聲兄長才是?!?p> “既然來豫章,為何不找我?”
他道:“我聽說你升任了文淵閣長史,參議今科試題。我怕我去找你有透題的嫌疑?!?p> 莫依然道:“你還是老樣子,這么迂腐。你我坦坦蕩蕩,管他人做什么?”
趙繼道:“你也沒變,灑脫隨性?!?p> 二人相視一笑。她問:“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趙繼聳聳肩,說:“其實我昨天就被人從客棧趕出來了。我為了等喜報,在客棧門前窩了一夜,果然給我等到了。本以為中了三甲皇上會給賜個宅子,結(jié)果誰想到什么都沒有?!?p> 莫依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然你搬過來跟我住吧。”
“算了吧,”趙繼道,“我知道你現(xiàn)在也是寄人籬下。”
“什么叫寄人籬下啊,木家能叫別人嗎?我是老將軍的得意門生,現(xiàn)在將軍府我當(dāng)半個家?!?p> 于是,趙繼就堂而皇之地搬進將軍府了。
莫依然恨不得能有個人來跟她做伴。眼下木老將軍在章華園休養(yǎng),木西子也早就搬出去了,只有她和那個黑臉的木子清住在一個府里,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壓力很大?,F(xiàn)在來了個趙繼,木子清的黑臉?biāo)€能幫她擔(dān)一半。
趙繼的入住是她先斬后奏,后來才在去章華園探望木老將軍的時候順便提了一下。老將軍表示無異議,木子清也就不好說什么了。日子開始變得出奇的順心,她每日早上去御史臺和文淵閣報個到,中午和各位狐朋狗友吃一頓,下午去議政堂參議,晚上就和趙繼一起到眠月樓捧杜月的場?;窗餐跛坪跻擦夹陌l(fā)現(xiàn)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這更為她得來不易的閑散生活錦上添花。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頂上看月亮,心想,就算是明知淮安王不會那么輕易罷手,也沒人能阻止她現(xiàn)在的逍遙。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古人這么說,絕對有他的道理。
她的安逸,只持續(xù)了半個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