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公主駙馬回門。
行過了國禮，一家人坐下來說話?；噬匣屎笸?，下面就是木貴妃，然后是淮安王和王妃。莫依然與靜和公主同席，正坐在淮安王的對面。此時她已絲毫不懼他的目光，反倒是他，一直不肯正眼看她，讓她很是窩火。
皇上開口問道：“靜和，大婚可還好??？”
靜和公主啞然，急忙看向莫依然。莫依然說道：“公主有禮有節(jié)，都是臣不懂禮數(shù)，怕是唐突了公主。”
皇上看了他一眼，似是沒好氣，說：“你既然知道，以后就守點禮吧?！?p> 莫依然心想，她在大婚第二天逛青樓的消息這么快就傳到宮里來了？
木西子急忙做笑臉，道：“夫妻之間，哪那么多虛禮的。靜和，嫁了人就別總耍公主脾氣了?！?p> “靜和長大了，”一旁，李皇后說道，“駙馬爺以后就是自家人了，要常來宮里走動啊。”
“是。”這是莫依然第一次和這位皇后說話。她看上去端和溫潤，只是一想到她的父親李丞相，她的形象就該打折了。
一家人言笑晏晏。帝后一直留他們吃過晚飯，方才放他們離去。家宴當中，她無數(shù)次地遇到他的目光，卻再也看不到任何波瀾。
她想，這一劫，總算是平安渡過了。
用罷晚宴，各自回府。公主府和王府是對門，兩輛馬車一前一后，淮安王的馬車在前，莫依然特意吩咐車夫慢行。如此前后錯開下車，也能避免打個照面。
馬車在公主府正門停下，莫依然先下車，然后回身扶靜和公主。兩個人剛要往府內(nèi)走，就聽身后一個聲音道：“駙馬。”
莫依然頓了腳步。靜和回過頭，笑道：“大哥，你還沒回去？”
“我有幾句話，想跟駙馬說?！?p> 莫依然不得不回身，道：“王爺，有什么吩咐么？”
淮安王道：“靜和，你先回去吧。”
“好！”靜和公主還真是聽話，轉(zhuǎn)頭就進府了。府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上，她站在比他高幾級的臺階上，平視他的眼睛。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雙眸似乎也沒那么深不可測。
“王爺有什么事么？”她問。
他忽然雙手平端在鼻前，俯身說道：“前番誤會，還請莫大人海涵?！?p> 莫依然聞言一愣，他，是在向她賠罪么？
他終于肯放過她了，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落。
高興的是，她到底是騙過了他，從此就算安全了；失落的是，他到底是沒有認出她，自己那五年的困頓，竟變得這么不值得。
她一笑，說：“王爺言重了?！?p> 他們并肩而行，繞著升平坊寬闊的街道走著。兩側(cè)宅邸林立，門口的大紅燈籠在地上，是一塊一塊的光斑。初夏的風還有些涼意，莫依然雙手揣在寬大的袍袖中，道：“王爺是什么時候把王妃接來的？怎么也不知會一聲。”
他說道：“也就是前天，不是什么大事。你們尚在新婚中就沒去煩你們。過兩天府里擺個家宴，你和靜和一起過來吃頓飯?！蹦廊稽c點頭。清風良夜，她卻無心欣賞。
“莫大人還記得那次你在御書房中的慷慨陳詞嗎？”他突然問。
莫依然一怔，隨即想起來那一次御書房中她陳述虞國官場弊政，卻只換回他一句“知道了”。想想，那還是在她唱《游園驚夢》之前的事，竟好像隔了一生那么長久了。
他接著說道：“不瞞你說，你那一番話確實說到我心里去了。虞國的確需要一場變革才能真正強大起來?？墒?，變革又談何容易。我曾經(jīng)試過一次，卻是以血的代價慘淡收場。”
“王爺說的，可是辰庚變法？”莫依然問。
他點點頭，說：“中書令趙峰，我欠他何止一條命?！?p> 她道：“古來變法未有不流血犧牲的。王爺切莫耿耿于懷?！?p> “變法確實會流血，可不該流這些仁人志士的血，”淮安王道：“若要變法，就要把一切阻力降到最低。若是免不了一場殺戮，我愿將殺戮提在變法之前?！?p>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架橋上，橋下波光粼粼，水光月色。他在橋頭站定了，莫依然轉(zhuǎn)過身來看他。
“這場變革的代價太大，絕不僅僅是退一層皮那么簡單。朝堂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即便是手握皇權(quán)也難以撼動。要變，就要脫胎換骨，”他的目光幽深，說，“所以我再不敢輕舉妄動，這些年一直暗暗部署，尋找機會。只可惜朝堂中裙帶關(guān)系太甚，想找個真正干凈的人，可謂難上加難?！?p> “所以王爺就想到我了?！蹦廊徽f。
“不錯，從你第一次進宮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家底干凈，有勇有謀，又是杜將軍的門生，在軍中也有基礎(chǔ)。最關(guān)鍵的是，你有肅清朝野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淮安王說道，“那次讓你接待朔國特使便是一次試探，你完成得很好。后來把你安排在御史臺，也是為了讓你遠離朝堂勾結(jié)。之后的樁樁件件，你都讓我越來越相信，你就是我需要的人?！?p> 他對著她站定了，認真問道：“我要在朝堂做一番大事。依然，你可愿助我？”
她微微一笑，說：“王爺何曾給過我選擇的權(quán)利？”
她緩緩踱著步子，說道：“當年第一次進宮面圣，王爺就在御書房召見我。王爺對外一向小心謹慎，為了掩蓋擁有皇權(quán)的事實，甚至不惜參與朝堂的朋黨斗爭，卻獨獨沒有對我掩飾。王爺是從那個時候就認定我會幫你么？”
淮安王道：“那也是一次試探?！?p> “對，而且是致命的，”她看著他，說道，“王爺對我的試探無時無刻不在進行。先是御書房召見，看我是不是見風使舵的小人；第二次就是虞江遇險，您安排了那一出戲碼。如果我猜得沒錯，您原本的計劃應(yīng)該是我們兩個都被抓住，然后以交出賬本為條件換取生存的機會，以此來試探我是不是貪生怕死的人；然后就是恩科，王爺特意把我安排進入文淵閣，放到丞相的身邊，讓我和丞相有機會正面接觸。這應(yīng)該是最后的試探，如果我能頂?shù)米∠帱h的利益誘惑，王爺才會對我委以重任。那一次我被請進丞相府，王爺也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如果我當時稍微有一些搖擺，您就要痛下殺手了？”
他看著她，緩緩說道：“你很聰明。沒錯，每一步都是我的設(shè)計。如果你厭惡我的做法，我無話可說?！?p> 她目光淡淡，挑眉一笑，道：“誰說我厭惡？王爺殺伐決斷，依然心里佩服。朝堂大事容不得一絲馬虎，如果選錯了人，怕是連江山都要葬送了。”
淮安王眼睛一亮，道：“這么說，你同意我的做法？”
莫依然道：“王爺?shù)挠媱澙锶耘f有漏洞。如果換做是我，可能會用更殘酷的手段。”
“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彼氖终茢傞_在她面前，說：“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莫依然，本王邀你，執(zhí)手共謀江山。”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覆在他的掌上，掌心相向，緊緊握住。
手覆上去的一刻，她沒有看到他深藏在眼底的一絲光亮。
于她，這是君子之盟。盟約既定，便是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天上的月亮倒影在水中，雙懸日月照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