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以退為進

　　時至第二日清晨，常憶卿與燕三娘仍舊跪在慈慶殿前，兩人已一整天米水未進，三娘倒還好些，常憶卿卻有些吃不消了，雖盡力維護正襟，神色卻已疲憊至極，面容甚是蒼白，嘴唇也沒了什么顏色，晨露浸濕的衣衫令其整個人禁不住瑟瑟發(fā)抖起來，放在兩股上的雙手卻緊緊握著，強撐了一口氣力。

　　“憶卿，你還好吧？”同是饑寒交迫的燕三娘有些擔心地看了眼常憶卿。

　　“我沒什么”常憶卿慘淡一笑“倒是連累你了?！?p>　　“只要能救梅梅，跪一會兒又算什么。”

　　常憶卿心下一痛，沒有說什么。辰時正，王妃沈氏協(xié)領(lǐng)一眾后宮來慈慶殿請安，皆對跪在殿外的常憶卿兩人頻頻側(cè)目，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光景，慈慶殿的大門忽然緩緩大開：韓尚宮扶著尹氏，領(lǐng)著以沈氏為首的一眾后宮，徐徐步出殿來。

　　“宛嬪”尹氏于階上冷冷道“哀家體諒殿下對你的寵愛，才解了你的禁足，如今你這般模樣，是想讓殿下覺得哀家對你太過嚴厲么，你好大的膽子！”

　　“娘娘，臣妾怎敢有如此心思”常憶卿俯身拜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此番誠心向娘娘和殿下請罪?！?p>　　“宛嬪何罪之有”尹氏冷笑道“殿下對宛嬪當真是憐惜，不單為你說盡好話，連那以下犯上的謀逆之人也不愿苛責。宛嬪身為殿下后宮，未能盡心服侍，反倒讓殿下受到傷害，難道不覺得有負殿下的恩寵么?！闭f到氣急，禁不住輕咳起來，一旁的沈氏和韓尚宮忙上前安撫。

　　“臣妾萬死難辭其咎，還請娘娘不要氣壞了身子?！?p>　　“誰敢讓你死”尹氏撫了撫胸口，冷冷一笑“倒是那個罪人，身為醫(yī)官，竟膽敢傷害殿下玉體，宛嬪如今可還想替他求情不成！”

　　“臣妾此番，正是想懇請娘娘，嚴厲懲處罪人，以儆效尤?！?p>　　燕三娘一驚，突然間身上有幾處微微發(fā)麻，身體一時動彈不得，目光立時向周遭掃去，尋覓到藏匿于慈慶殿一角的離歌笑和梓沁，隱約見離歌笑緩緩搖了搖頭，只得咬牙忍下，與離歌笑四目相對，后者會意，向身旁的梓沁一示意，但見梓沁雙手齊出，燕三娘即刻感到，方才被封住的穴道打開了。

　　“哦~”尹氏并未有太多動容，銜了一絲笑意“那依宛嬪的意思，該當如何懲處呢？”

　　常憶卿暗暗呼出一口氣，定定地看向尹氏，輕啟朱唇，吐出兩字“杖斃。”

　　此話一出，常憶卿明顯感覺到，燕三娘身子一震，心頭一緊，卻發(fā)現(xiàn)后者并無其他反應(yīng)，遂放下些心。

　　尹氏瞳孔一怔，冰冷的眸子間一絲猶豫轉(zhuǎn)瞬即逝，眼角掃向神色略顯憂慮的沈氏，側(cè)耳覓得身后一眾后宮驚詫不已的竊竊私語，目光最終回到了常憶卿身上，遂淡淡道“很好”常憶卿禁不住一愣，見尹氏微微一笑“把那罪人帶來”常憶卿的雙手克制不住顫抖起來，連帶著身子也微微發(fā)顫。不一刻，聞得身后有腳步聲愈走愈近，夾雜著鐵鏈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最終，腳步聲于身后停駐“宛嬪，當著罪人的面，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常憶卿神色游離，尹氏輕笑一聲“宛嬪莫不是在敷衍哄騙哀家！”

　　常憶卿一口氣梗在喉嚨，堵得心口生疼，雙手握緊了拳頭，指甲狠狠掐進肉里，切膚的痛感讓常憶卿漸要窒息的精神尋覓得一絲空隙，將正在潰不成軍的最后一點兒鎮(zhèn)定勉強塑型，緩緩揚了頭，朗聲道“內(nèi)醫(yī)院，從二品，內(nèi)醫(yī)正賀小梅，未能看護殿下玉體，反傷君上，形同謀逆，論罪，理應(yīng)杖斃?！睆V場內(nèi)一片肅靜，常憶卿只覺得自己的脊背已經(jīng)沒有什么知覺了。

　　尹氏微瞇了眼睛，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常憶卿身上打量了好一會兒，遂微微側(cè)頭，向韓尚宮使了個眼色，后者向臺下道“罪人可還有什么話說。”常憶卿一愣，場內(nèi)再一次安靜得令人焦心。

　　常憶卿聞得身后幾聲輕咳，接著是鐵鏈落在地上的聲音“罪臣，愿受懲處。”平靜中甚至有些誠懇，常憶卿的心，卻終被這短短數(shù)字，徹底，擊得粉碎。

　　尹氏覬覦已久的目光，抓到了那正在拼命遮掩的絕望氣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眼見著最后一道防線即將沖破，自慈慶殿內(nèi)匆匆跑出來一個尚宮，走到韓尚宮身側(cè)，向尹氏躬身一禮，遂湊近尹氏耳畔，輕言幾句，后者眉頭隨之微微蹙起，聽罷卻又舒緩了不少，遂揚了揚眉，望向殿臺之下的常憶卿，淡淡道“再怎么說，賀醫(yī)官，也是大明派來，隨親的使臣”常憶卿于心底長舒一口氣，險些癱坐在地“不過”尹氏帶了一抹玩味的笑意“死罪可免，但王室尊嚴決不允許隨意踐踏，那么”頓了頓“就處以，一百廷杖吧”看向常憶卿又道“宛嬪你，就負責監(jiān)督行刑吧?！?p>　　“是，娘娘，臣妾遵命?！背浨涔Ь窗菹?，尹氏側(cè)頭又與韓尚宮交代幾句，后者允諾退至臺上一角，沈氏會意，上前扶了尹氏回身往慈慶殿去，其余后宮亦隨之進了殿。

　　待尹氏一眾進了殿，將大門關(guān)上，常憶卿欲站起身來，奈何跪的時間太長了，兩腿早已麻木，剛站起來一些，便向一旁傾倒了過去，心里暗叫不好，卻正好有一雙手，自身后牢牢托抓著常憶卿的兩小臂，將其攙起，常憶卿感到小臂被抓得生痛，側(cè)頭瞥見的，是燕三娘滿是戾氣的神情。兩人正待向月臺走去，常憶卿再也忍不住，稍稍回頭，看了眼身后的人：但見小梅被兩名內(nèi)禁衛(wèi)押在那里，渾身上下盡是血痕，神色憔悴而擔憂，見常憶卿看過來，不著痕跡地微微一笑，前者越發(fā)無地自容，卻也只得咬咬牙，回過頭去，靠著燕三娘向月臺走去。兩人步上月臺，韓尚宮已著人將臺下竹席拿上來，在月臺上鋪展開來，常憶卿由燕三娘扶著，于竹席上重新跪下，燕三娘遂也于其身旁跪下。

　　月臺之下，內(nèi)禁衛(wèi)抬來十字刑床，置于正對月臺的廣場中央，另有兩個行刑的內(nèi)禁衛(wèi)，各執(zhí)一三尺五寸的長杖，后面跟著兩名內(nèi)禁衛(wèi)，各持一捆粗麻繩，四人走至刑床兩側(cè)，向月臺上的常憶卿躬身施禮。押著小梅的內(nèi)禁衛(wèi)，遂解開小梅身上的鐐銬，架著小梅至刑床旁，將其面朝下，按在刑床上，讓拿著繩索的內(nèi)禁衛(wèi)將其四肢綁在上面。其間，又有幾名內(nèi)侍，提了幾桶水進了廣場，放在刑床一側(cè)，之后，退至一旁垂手而立。將小梅綁好后，其中一個內(nèi)禁衛(wèi)，提了一桶水，整個澆到了小梅身上，小梅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奈何動彈不得，只不住地在顫抖。

　　這時，其中一個行刑的內(nèi)禁衛(wèi)，轉(zhuǎn)身向一旁的樸宗敬躬身一禮，后者點了點頭，朗聲道“行刑?！?p>　　兩名執(zhí)長杖的內(nèi)禁衛(wèi)得令，立于刑床兩旁，舉起三尺多長的刑杖，依次擊打在小梅的大股上，一旁的一名內(nèi)侍隨之上前一步，盯著落下的刑杖朗聲記數(shù)“一...二.....”

　　“啊?。　钡谝徽却蛳?，小梅一時沒有準備，忍不住發(fā)出一聲慘叫，之后更是越發(fā)控制不住，痛叫連連“啊..額啊......額啊...啊...”手腳也不由得奮力掙扎起來，奈何仍舊動彈不得，只能任憑一杖杖打在大股上，站在樸宗敬身后的柴胡亦忍不住側(cè)目避之，不忍看著小梅受刑。

　　記數(shù)的內(nèi)侍朗聲報著“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小梅此時已近乎昏厥，一個個數(shù)字傳到常憶卿的耳朵里，簡直像是另一種折磨。

　　待數(shù)到二十七的時候，內(nèi)侍忽然舉手示意，內(nèi)禁衛(wèi)見狀立即停止行刑，內(nèi)侍走到小梅身邊，在其頸項上搭了個脈，之后向其中一個行刑的內(nèi)禁衛(wèi)一點頭，那內(nèi)禁衛(wèi)便轉(zhuǎn)身又提起一個盛水的木桶，將整桶涼水，沖著已昏厥過去的小梅傾倒了下去，后者瞬間被迫清醒過來，嗆得不住咳喘，牽扯了傷口，整個人控制不住地顫栗著。

　　“繼續(xù)行刑”內(nèi)侍官朗聲道，內(nèi)禁衛(wèi)再一次舉起長杖，依次打了下去。

　　小梅下身已是血淋淋一片，兩根長杖上，也被浸出了一段血紅，看上去猙獰可怖，常憶卿遙望見，小梅緊緊攥著拳頭的雙手，終是放下些心，目光掃過才發(fā)現(xiàn)，小梅正狠狠咬著嘴唇，已見了血色，心里一時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廷杖至五十多的時候，又停了一次，小梅再一次昏厥過去，也再一次被涼水潑醒，之后繼續(xù)行刑，如此這般，反復(fù)了有三四次，到后來，廷杖每打一下，抬起時，都會帶起些血花，零星地散落在刑床兩側(cè)，漸漸染紅一片，小梅雖被不斷弄醒，卻已是連呻吟的氣力都沒有了，錐心的疼痛帶起的，也只是微微皺起浸滿汗水的額頭，整個身子，隨著每一次擊打不停震顫，雙手微微松開了，被牽連得不住抖動，早已沒了自己的意識。

　　挨到最后十杖，常憶卿心里默數(shù)著“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像是生怕漏掉一個，緊盯著落下的長杖“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停！”內(nèi)侍話音剛落，內(nèi)禁衛(wèi)立時收手，內(nèi)侍走到小梅跟前，一探鼻息，遂向常憶卿躬身回稟道“行刑完畢。”說罷，躬身退下。

　　行刑的內(nèi)禁衛(wèi)也向常憶卿躬身一禮，隨內(nèi)侍退下，另有內(nèi)禁衛(wèi)上前，給小梅松了綁，一前一后將小梅從刑床上抬了起來，緩緩地，平趴著放在一旁的石磚地上，之后各自收起繩索，跟著過來把刑床抬走的內(nèi)禁衛(wèi)，離開了慈慶殿前的廣場。幾名內(nèi)侍隨后也向常憶卿躬身一禮，提著空水桶，慢慢后退著，撤離了慈慶殿廣場，最后離開的，是樸宗敬與柴胡，后者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緊盯著趴在地上的小梅，整個人平靜得令人害怕。樸宗敬已轉(zhuǎn)身欲離去，走了幾步，感覺柴胡沒有跟上來，止了腳步，微微側(cè)頭，輕咳一聲，柴胡一時警醒，懊惱地咬咬牙，無比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子，跟上樸宗敬，兩人一起離開了慈慶殿廣場。月臺上，常憶卿望著臺下的一灘血污，渾身上下止不住顫抖起來，欲起身，奈何雙膝已是無處使力，起到一半，吃不住勁兒，又要跪下去，一雙厚實的手掌，輕輕挽了常憶卿的臂膀，將其攙起，常憶卿一驚，側(cè)頭一看，卻不知金尚宮何時已來到身邊。

　　“娘娘，大王大妃娘娘吩咐，行刑完畢您就可以回去了。”

　　“好..”常憶卿已有些魂不守舍“我先去看一下....”就著金尚宮的手臂站起來，向小梅望去，提步欲走，卻感覺手臂被金尚宮的一雙大手牢牢抓住，一時驚訝地轉(zhuǎn)頭看向金尚宮。

　　“大王大妃娘娘吩咐，請您行刑完畢就回去?！苯鹕袑m說完，抬頭定定地望向常憶卿。

　　常憶卿楞了一下，遂狠下心撇過頭，扶著金尚宮緩緩起身，感到一旁的燕三娘好像不為所動，冷冷喚道“燕尚宮”燕三娘一震，目光仍舊落在小梅那邊難以收回，卻聽見常憶卿語氣轉(zhuǎn)厲“燕尚宮?！?p>　　燕三娘這才收回目光，垂了垂頭，緩緩站起身，也是有些許踉蹌，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子，攙起常憶卿的另一只手臂，恭敬道“娘娘，請您回宮?！背浨湫睦锩偷赜质且煌?，深吸一口氣，揚了揚頭，扶著金尚宮，近乎是拽著燕三娘，一步一步下了月臺，向丘宛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