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瀟湘八景
望武陵內(nèi),‘山’間人已所剩無幾,最后一個走的,是方才在常憶卿旁邊,以扇遮面小憩的人,似乎實在聽不下去了,取下折扇向臺上望了望,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終是長嘆一聲,起身出了院子。
常憶卿環(huán)視一周,見院子里,只剩了自己這一個聽眾,再看向亭臺中,全心沉浸的小梅,淡淡一笑,輕輕地嘆了口氣,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臥在一塊凹陷的太湖石間,一手托了腦袋,靜靜欣賞起來。
離歌笑幾人,已尋得常憶卿與小梅放燈的地方,見承毅正在河邊查看,離歌笑走上前去“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承毅搖了搖頭,眉頭緊皺“別擔心,他們既在這邊安心放燈,大概也就在附近了。”
“這邊”燕三娘在一處巷口向幾人招手“應(yīng)該是往這邊去了?!睅兹粟s緊跟過去。
“你咋知道的?”柴胡奇怪。
燕三娘從巷口的一處石縫中,取下一枚銀針,遞給離歌笑“梅梅留的?!彪x歌笑與柴胡相視一眼,皆揚了揚眉毛,竊笑不已。
常憶卿此時,已聽得有些困乏了,微微合了眼,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拍子,心里卻怪道,小梅今日唱的并不是《西廂記》,也不是近日里新出的《浣紗記》,因他是清唱,尋不得曲調(diào)出處,只時而有一兩句曲詞入耳:
“春景看山色晴嵐翠,夏天聽瀟湘夜雨疏。九秋玩洞庭明月生南浦,見平沙落雁迷芳渚。三冬賞江天暮雪飄飛絮,一任教亂紛紛柳絮舞空中...閑來思慮,自從那日賦歸歟,山河日月幾盈虛,風光漸覺催寒暑...”
一時驅(qū)散了些倦意,起身愈發(fā)認真聽去。
“寫這詞的人確是不俗。”
常憶卿一驚,見身旁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兩個人,自己聽得入迷,未曾發(fā)覺,定睛看去,竟是門口那個老者,還有個不認識的少年,趕忙起身行禮,遂看向老者笑道“您也覺得這詞寫得好?”皺了皺眉“可我怎么從來沒聽過。”
“這世上,未得傳唱的詞曲何止千萬”老者笑了笑“你才多大,許多大家也未必有信心說,自己聽過十之一二?!?p> “可,不是也有專門著書立傳,收錄詞曲的人,若是好詞,怎地沒人將它記錄在案?”
“既為記錄,便是有它記錄之后的用處”老者眼中一時多有感傷“詞曲,若是只因用處而得其價值,那么朝代更迭,權(quán)者喜好便都是它的威脅,如此殫精竭慮,于它而言,也便脫離了這戲本身的筋骨?!?p> “言不由己,確是悲哀”常憶卿點點頭“所以,它是故意沒有讓人知道?”
老者搖搖頭“若真如此,便是連這位公子也不會知道了”看向臺亭中的小梅,若有所思“只是聽來,他與這作曲的人,似乎關(guān)系匪淺,想來,能知道也不是什么偶然?!?p> “難道是他母親?”常憶卿喃喃,遂看向老者“您怎么感覺出來的?”
老者看向常憶卿笑了“你不是他朋友么,怎地沒聽出來?”
“我...”常憶卿有些尷尬地低了頭。
“世人只聽曲調(diào),不聞胸臆”老者笑著搖了搖頭“不遇知音者,誰憐長嘆人啊。”
“姐姐莫要難過”一旁的少年,似乎感到了常憶卿一時尷尬“這人與人的相處,本就不在一朝一夕,一生得一知己已然無憾,彼此誠心以待才是最重要的。”
常憶卿一笑,忽而感覺,臺亭那邊沒了聲音,轉(zhuǎn)頭見,小梅向坐席這畔拱手一禮,隨即沿著廊子下了臺亭,常憶卿這邊的三人也迎了上去。
待到跟前,小梅先向老者施了一禮,那少年也與小梅見了禮,小梅看向坐席那邊“我說我一唱就沒人了吧?!?p> “誰說沒人了~”
四人尋聲看去,竟是離歌笑、燕三娘和柴胡從洞里走了出來,后面跟著滿是愁容的承毅,直到看見戴著帷帽的常憶卿,才終于有些詫異地看向一旁的小梅,最后一個是徐文璧,常憶卿見他從洞里出來,一時滿是意外。
“娘娘腔,唱的不錯啊~”柴胡走到小梅身邊,一把將小梅攬了過來,被燕三娘反手拍了下胸口,哈哈一笑“雖然俺還是聽不明白,但感覺就是比以前強多了?!?p> “臭男人懂什么,梅梅,別理他,唱得不錯!”
“這次雖然也沒在調(diào)上”離歌笑聽聞燕三娘的話,無奈地皺了皺眉,看向小梅一笑“但確實更有感情了,比之前用心。不過這曲子很新啊,沒聽過?!?p> “你們當然沒聽過了”常憶卿看向小梅一笑“這世間的臥虎藏龍,豈是人人都能見得的。”
“不知公子這一出,可有名字?”老者身旁的少年看向小梅,滿是好奇,見余眾皆看向自己,一笑,拱手一禮道“在下姓湯,臨川縣諸生,方才得老伯”看向一旁老者“垂青,得聞大雅,甚幸。”
“不敢,不敢”小梅趕忙回禮“其實這一出,并未正式登過場,因而也沒有正經(jīng)名字,只定了‘瀟湘八景’為題?!?p> “悟乾坤清幽趣,但將無事老村夫。寫入在瀟湘八景圖”老者喃喃清唱“此人以南北腔合調(diào),不拘地域,難得,難得”小梅只覺自己方才唱的,與老者這兩句清談一比,簡直天差地別,越發(fā)無地自容,熟料老者從衣袖中取出一瀟湘笛,呈給小梅“這望武陵,今后,就交給公子了?!?p> 小梅剛要接,聞言嚇了一跳,把手縮了回去“給...給我?”
“公子莫要推辭”老者目光,落在小梅身上細細打量“這是老閣主定下的規(guī)矩,我這么多年守在這里,也是為了有一天,能把這笛子交出去?!?p> “可...可...為什么要給我?”
“正是這‘瀟湘八景’”老人回憶道“老閣主只說,將笛子交給知道‘瀟湘八景’的人,這是她曾經(jīng)欠下的債?!彼碛謱⑹种械那严蚯俺柿艘怀?。
小梅不好叫老者舉著,只得雙手接了過來,卻仍是疑惑“這到底是什么緣故?老閣主又是誰?”
“具體的我就不清楚了”老者笑道“老閣主從未現(xiàn)身過,大概也是有她自己的緣由,不過公子既接下這笛子,這園子便是公子的了,日后若有事,公子自可帶著這笛子,去京城的白米斜街”離歌笑半瞇了眼,看向那老者“緊里面的一戶,找一張姓人家,無論何事,不問緣由,定有人竭力相助”說罷,向小梅深施一禮,再向離歌笑與常憶卿幾人作辭,轉(zhuǎn)向少年“哥兒跟我出去吧。”
湯姓少年一愣,方才這一出,銜接得太過緊湊,如今恍然易主,忙向小梅深施一禮,遂也與離歌笑幾人作辭,隨老者往院外走去,還時不時回頭看向小梅,神情恍惚還在夢中。
常憶卿也似乎剛剛緩過神來,看了看小梅手中的笛子,想了想道“我請你唱個戲,你還賺個院子?!”離歌笑幾人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小梅也是哭笑不得“我自己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兒呢”看向老者離開的洞口“不會是搞錯了吧。”
“梅梅,你以后可再別說自己唱得不好了”燕三娘也似乎還沒緩過神兒來“一開口就是一處宅院,頂你們戲班多少年的流水啊。”
“燕姑娘你就別開玩笑了”小梅皺了皺眉“我怎么感覺有點兒慌啊。”
“行了別慌了”離歌笑搖了搖頭“如今有人捧你的場,倒不習慣了,不放心就等回京,去白米斜街看看,現(xiàn)在憶卿也找到了,趕緊走吧?!?p> “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常憶卿終于想起來,看向離歌笑問道。
“這就多虧他了”離歌笑向身后一指。
徐文璧上前一步,與常憶卿見禮“常小姐?!?p> “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常憶卿沒想到,徐文璧會與離歌笑幾人在一起“還跟他們在一起?!?p> “這就說來話長了”徐文璧笑道“只是這地方我確是來過”說著,從懷中取出個牌子“同是閣中人罷了?!?p> “他也是散閣人!”小梅識得,那是常憶卿曾給門口老者看過的牌子。
“賀先生也知道這源水閣的來歷?”徐文璧向小梅拱手一禮。
小梅趕忙回禮“方才聽憶卿說了些,也是第一次來”看向離歌笑“這位是?”
“他是我徐伯伯家的族親,叫徐文璧”常憶卿向小梅介紹道,隨即看向徐文璧“你不會也是來找我的吧?”
“剛好聽說你私自跑了”徐文璧笑了笑“有些擔心?!?p> “你帶他們來的?”常憶卿疑惑道“可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里?”
“我們只是在這院子外面遇到了”離歌笑插嘴道“你倆放的燈被承毅看到了,我們就一路尋到了河邊兒,三娘發(fā)現(xiàn)了小梅留的記號”常憶卿埋怨地看向,正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笑的小梅“找到這院子附近,我聽見有唱戲的聲音”看了看小梅“像是他唱的,順著便發(fā)現(xiàn)了這院子,又正好看見他在門口。”
“不過,當時門口沒有人,我也不知道怎么進來”徐文璧小心翼翼地看向燕三娘“這位...”
“我就直接翻進來開門了”燕三娘隨意道“不過,看門的那小子被我打暈了,呦”看向老者已走的方向“剛才忘說了?!?p> “我說那老伯不在外面,你們是怎么進來的”常憶卿哈哈一笑“不愧是燕姐姐?!?
莫折隨風
歷史小注:《瀟湘八景》相傳為《錄鬼簿》作者沈和(字和甫)所作。沈和生卒不詳,推測為元代人,《錄鬼簿》稱其“能詞翰,善談謔,天性風流,兼明音律以南北腔合調(diào),自和甫始?!彼裕腥瞬碌綔T生是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