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佰六十六回 誅心
安廣全一身的絕藝,蓋世無雙,此時也感慨道:“我安廣全一生未婚,無有子嗣。年輕時一心成名江湖,橫行天下。從三十歲上自謂藝成,下山而去,獨來獨往,我所救之正義之人多矣,我所殺罪大惡極之人亦多矣。幾十年過去,很多小字輩都已扯上大旗,創(chuàng)下門派。而我安廣全六十五歲以后,收了平兒為徒,便回到世代居住的日月山中,想著再教上幾個弟子,從此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圖個逍遙快活。”
安廣全停頓一下,話鋒一轉(zhuǎn)道:“便如德施頭領(lǐng)所言!可如今面對黃河門和西夏人強占日月山,我門人弟子,勢單力薄,縱我一人即便是殺他個千百人,也終是眼睜睜無能為力。就連我世代相傳的日月派,如今這‘日月派’的名頭都被西夏人搶去,喚作什么日月教。我時年已八十三歲,竟還要舍了一世的名聲,向普渡行脅迫之事,去拼那武圣的位置,思謀重奪日月山。”言畢嘆息一聲。
平兒道:“師父您老人家不必嘆息,徒兒定會光大我日月派!”
安廣全欣慰道:“老夫有平兒為徒,此生也算少些遺憾。只是平兒你兩位師弟尚幼,為師已到了這把年紀,不能不趁著風云會之機,拼上一拼。非如此,不能重奪日月山。而日月山如今已非宋廷所有,歸根結(jié)底,都是他趙宋官家對外怯懦!而蕭墻之內(nèi),又禍亂不止!他等占我祖庭,欺我勢弱,我武林人士,縱便是逍遙的神仙,又豈能沒有豪氣?”
德施贊道:“安老前輩,此刻若是有酒,我當敬你三碗杞醬!平兒,男兒立世,便當進取,可無傲氣,但不可無豪氣!”
此刻那趙姓孩童已慢慢醒轉(zhuǎn),聽罷德施之言,低低得聲音說道:“英雄所言甚是,男兒豈能無豪氣?此番我方知天下不安,他日我若得志,定會驅(qū)逐西夏,重奪河西!”
安廣全笑道:“好大的口氣!你這姓趙的,多半也是跟那趙一統(tǒng)一般,也是襄陽王的兒子!被趙小錫困在此處!”
那趙姓男童此刻竟奮力抬起頭來,面色鐵青,昂然道:“趙玨豈配做我的父親?趙玨之罪,萬死難贖?!?p> 眾人見這孩童年齡不過十二三歲,竟果然有些豪氣。
安廣全正要再問,突然鐵籠之上,從巨石入口處傳來兵丁慌亂之聲。
少頃,巨石門洞吱吱作響,顯然又有熟識此處機關(guān)者,將門洞打開。
有人大喊:“里面之人事關(guān)重大,不可逃脫!放煙!”
孔道長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宛如被針刺心頭,大罵道:“宮世良!為師在此,你也要用煙毒死老夫么!”
金冠道人孔仙芝在下面大罵不止:“孽徒!你只為貪圖富貴,致使害死不少俠義人士,如今還想害死師父么?”
頂上巨石門洞外,立時少了躁動和喧嘩。顯然是有人止住了兵卒。
良久,宮世良驚詫的聲音從巨石洞口傳下來:“師父!您老怎地到了這里?”
此時巨石門洞外,天黃河門六當家的九曜秀士沙通叫道:“宮頭領(lǐng),不要靠近門口。那安廣全安老兒在下面!他不是個好惹的主兒!那老小子武功厲害的邪乎兒!”
可是宮世良的腳步卻又往前走了幾下,正俯視洞地,探頭瞧了瞧,詫異的神情滿溢臉上,道:“師父!真是您老人家!”
孔道長走向鐵籠,從鐵籠中往上瞧去,只見宮世良秀氣的臉龐,正朝向打量。
孔道長見這自己昔日最疼愛的徒弟面容如昨,神情比往昔憔悴了甚多,神情激切,嘴唇直顫,斥道:“你作的惡,總要師父填補!沖霄樓害死了白玉堂,欠下三俠五義的人情!如今又花盡心思,囚困諸多無辜之人于此!還有臉問我為何到此!”
巨石外,宮世良沉默了一會兒,悠悠的道:“師父,我自幼追隨于您。許多年前,師祖遽然去世,臨終前,未來得及指定掌門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由師叔祖代為執(zhí)掌門戶。師叔祖一心想讓其徒弟,也就是我何仙亭師叔繼任。我等弟子齊心擁戴師父,可師叔祖將很多對外之事,都交付何仙亭師叔出面。就連我等在外人面前想多說幾句話,與別的門派談天,何師叔都攔住,或支使我等去做些不相干的閑事兒?!?p> 孔道長在地牢中聽得真切,心中雖是恨極了這個弟子,可如今對話之間,很多往事又涌上心頭,忍不住愛憐之情在心底泛起,不過他仍是氣呼呼道:“如今你卻又講這些作甚?你若心中還有我這個師父,就把機關(guān)盡數(shù)毀去,將囚困的無辜人質(zhì),盡數(shù)放出?!?p> 宮世良仍是不緊不慢道:“師父您老人家的酒葫蘆破了,一直想買一個宛城老甸鋪董匠人做的紫金酒葫蘆,說來也不過二兩銀子而已。而您老人家卻不舍得采買,將省下的錢給幾個小師弟每人做了一套過冬的衣服。我和高世奇師弟,喬裝打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跑去白水廟會上賣藝,掙了幾兩銀子,偷偷給您老買了紫金酒葫蘆回去??珊蜗赏熓逡娏俗辖鸷J,卻說師父您老這是貪圖虛榮富貴。何仙亭盡是誅心之論,說什么,酒葫蘆破了,今日便換個紫金葫蘆;弟子們衣衫舊了,便做上幾件過冬的新衣;若是哪一天嫌這重陽觀破了,是不是也要重修另建了?他還說什么修道之人,靜氣為先。豈可貪圖世間俗物?”
孔道長本就是個熱心腸軟脾氣的人,此時心中記起徒弟的種種有情有義的過往,嘆道:“一個葫蘆而已,難為你和世奇一番苦心。說我?guī)拙涞挂矡o妨,只是何師弟對徒兒輩,未免有些刻薄了?!?p> 宮世良憤懣道:“他豈止是刻?。糠置鞅闶撬胱鲋仃柵傻恼崎T之位!平日里做些牽強的事兒,說些個誅心的話!我等師兄弟,哪個還能忍受?他何仙亭分明便是想要將您的這些弟子們都擠兌走,然后再在旁支的擁護之下,執(zhí)掌重陽派!”
孔道長緩緩道:“誰做這掌門,倒也無妨。只要門派興旺便是?!?p> 宮世良大聲道:“師父!很多事情,你無從得知!五年前,為何我派中十余名好手盡數(shù)死于老界嶺里?”
孔仙芝想起此事,大慟,凄凄道:“自金龍之亂,我派高手損失殆盡。好不容易又經(jīng)十余年之積淀,仙字輩人才輩出,好手眾多。本派自來有精研武學者,有精研機關(guān)者。雖分兩眾,也交互共進。自來本派掌門便是兩者兼通。但五年前,有人傳信說是又有金龍教襲擾武當山。我等離武當甚近,便派出十一名好手,前往支援。途徑老界嶺,卻遇山中路斷,返身之時,突遭山洪暴發(fā),死于滾石泥沙之下。事過旬月,諸位師兄弟的尸首才為人所發(fā)現(xiàn)。實乃我派之大不幸之事!”
宮世良悲憤道:“非也!外人皆謂此事實在是出于天災(zāi)!其實真真的乃是人禍!乃是何仙亭師叔勾連峨眉山八寶云霄觀普渡座下叛徒夏侯杰所為。他們甚至還設(shè)下計策,要坑害師父您老人家!”
孔仙芝目瞪口呆,呆若木雞,幾乎失了神,顫巍巍道:“此言當真?你從何而知之?”
宮世良道:“此中事項,一言難盡,無法一時言說。我再向師父您老人家說上一件事。四年前,何仙亭師叔帶著四名弟子下山,說是陳摶親傳弟子解風道人到了唐梓山論道,要去唐梓山走訪。實則是下山去會夏侯杰。夏侯杰不知從何處取了一份無色無味的毒藥,約定與何仙亭在白河渡口相會。何仙亭取此毒藥,便是為了毒害師父等人?!?p> 孔仙芝疑問道:“這等事情,你豈能造謠?污蔑師門!”
宮世良嘆道:“師父!事到如今,你還存著寬仁之心?你于機關(guān)之道,天下無雙。可你于人心之事,卻為何總是以善意看人?師叔祖或許便是見你太過仁厚,恐擔不起興旺本門的擔子,才不愿扶你為掌門吧。何仙亭在老界嶺坑殺本門十余名前輩之事,以及何仙亭意欲毒害師父之事,屬實千真萬確!”
孔仙芝責道:“我好端端地在這里,何曾著過何仙亭的毒?這兩件事,你可有證據(jù)?”
宮世良又長嘆一聲道:“事過多年,確切的證據(jù)此刻我也沒了。你之所以沒有被何仙亭毒殺,那是因為......”
孔仙芝大聲道:“因為什么!”
宮世良緩緩回道:“因為是我說服襄陽王,其派雷英鄧車等十余人,隨我在白河渡口截殺了何仙亭!這便是為何何仙亭自從下山,去走訪解風道人之后,便再也沒回過本門祖庭百葉山重陽觀的原因!”
孔仙芝渾身顫抖:“你......孽徒!你竟殺了何仙亭師叔?你沒有證據(jù),便將罪責推在何仙亭身上!你這盡是誅心之言!”
宮世良又從巨石門洞中探出半個身子,扶著石壁,在上面俯視著師父,急道:“師父!事到如今,你還在糊涂么?我若不截殺何仙亭,他便要毒殺您老人家!您待我恩重如山,我怎會置身事外,知之不理?我若不截殺何仙亭,師門您怎能坐上本門掌門之位?我若不截殺何仙亭,不知還要有多少同門弟子被他毒害!屆時,說不得,我重陽派是否還能留存,亦未可知!”說到此處,宮世良用身體擋住門洞,悄悄將手探入懷中,掏出一個卷軸,沿著石壁丟了下去。
孔仙芝在下面罵道:“宮世良!你殘害同門前輩,助紂為虐,為襄陽王建造沖霄樓,害死白玉堂。如今不僅執(zhí)迷不悔,且妄圖栽贓在你何仙亭師叔身上!句句虛妄誅心之言,偏偏沒有一句悔改之意!”
此時黃河門六當家的九曜秀士沙通喊道:“宮頭領(lǐng),小王爺臨行前有令,這地牢中的孩子,不論是死是活,務(wù)必不能走出地牢。那安廣全安老兒武功太過厲害,不能容他上來!安老兒若上得地面,我等留他不??!雖然你師父在地牢之中,他也只有聽天由命!前廳也有幾人隨著武秀云那賤婢,闖入騰云廳。幾位太保與其正在混戰(zhàn),速速放煙,并將這石洞封死!”
見宮世良還在猶豫,沙通天急得大聲道:“宮頭領(lǐng),你雖然是小王爺?shù)男母?,小王爺不在此間,命你為龍門總壇的頭領(lǐng)!但小王爺?shù)氖侄?,你是知道的,你可不要徇私!?p> 宮世良再不猶豫,沖著巨石下的地牢喊道:“師父!何仙亭雖死,但那峨眉山云霄觀的叛徒夏侯杰還在。若有一日,你遇上他,盡可求證!”
孔仙芝在石洞下還在唾罵,沙通天又在催促。
宮世良知道這沙通天武藝遠超自己,卻被趙小錫馴服得如同一條家犬,便又喊道:“師父!你我?guī)熗街?,自此盡矣!江湖綠林之中,再難容我!”
言畢,宮世良手一揮,便有黃河門弟子扳動機關(guān),數(shù)道毒煙向著石洞灌入。
沙通天見毒煙灌了良久,心道就算安廣全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石洞中一直閉氣。
沙通天便吩咐屬下住手,又命人搬來幾十塊石頭,從巨石門洞中丟入,塞滿整個鐵籠上下的通道。
沙通天朝著下面喊道:“安老兒,數(shù)年前,你闖我龍門總壇。我小腿吃了你一掌,至今走路不穩(wěn)!今日你葬于此地,也算有來有往!”言畢命人扳動機關(guān),將門洞封死。
宮世良再不回頭,隨著沙通天直奔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