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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

第四十一章 圣旨

孺子帝 冰臨神下 3067 2016-04-15 18:04:42

  王美人被太后派人帶走,下落不明,即使知道這個消息之后,韓孺子也沒有立刻決定行動,反而更加謹(jǐn)慎,擔(dān)心會傷害到母親的性命。

  可是皇太妃說得沒錯,形勢不等人,對皇帝更是沒有耐心,接下來兩天發(fā)生的事情,終于讓韓孺子決定孤注一擲。

  第一件事是小太監(jiān)梁安突然消失,他本是皇帝身邊眾多捧匣太監(jiān)之一,每日隨眾前往凌云閣,自從被皇帝撞見與左吉在一起之后,他變得老實多了,從不離隊??墒沁@天上午他沒跟來,韓孺子進凌云閣的時候特意轉(zhuǎn)身瞧了一眼,在規(guī)定的位置沒有看到這名小太監(jiān),放眼整支隊伍,也沒有他的身影。

  從此梁安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也沒人提起他的名字。

  當(dāng)天傍晚,韓孺子回泰安宮休息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連他的貼身侍者張有才和佟青娥也不見了,代之以完全陌生的兩個人。

  他隨口問了一句,得到敷衍的回答之后再沒有多問,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保障的關(guān)心更害人,他自保尚難,越關(guān)心誰,誰越是倒霉。

  他由此得知,左吉動手了。

  左吉的效忠一點也不可靠,在老實了幾天之后,他發(fā)現(xiàn)皇帝似乎沒有想象中那樣準(zhǔn)備充分,于是開始采取行動,先將“罪證”梁安除掉,然后追查向皇帝告密的人,他暫時沒有懷疑到皇太妃,而是將皇帝身邊的侍者抓走。

  張有才和佟青娥對皇帝的事一無所知,左吉早晚會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韓孺子做出這些推論之后,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寧愿以未知的危險代替已知的危險。

  皇太妃和羅煥章就是未知的危險。

  功成元年六月二十日,張有才和佟青娥被帶走的第三天,細(xì)雨連綿,從早下到晚,皇帝休息一天,下午申時左右,提筆準(zhǔn)備草擬圣旨,皇太妃站在一邊口授。

  皇太妃是太后的妹妹,當(dāng)她屏退眾侍者的時候,不會受到任何懷疑。

  “朕以幼沖,奉承鴻業(yè)……”皇太妃緩緩念誦,先替皇帝自謙一番,然后回憶太祖、烈帝、武帝三位祖先的豐功偉績,次又感慨桓帝、思帝的相繼崩殂,筆鋒一轉(zhuǎn),指出大楚朝廷遭奸人把持,岌岌可危,皇帝以韓氏列祖列宗的名義號令群臣護駕。

  韓孺子一聽就猜出這是羅煥章的文筆,覺得過于冗長,還是一筆一劃地照寫不誤。

  終于進入實質(zhì)階段,皇太妃背道:“南軍大司馬上官虛,行事悖逆、心懷不軌,不宜掌管禁軍,其上印綬,革職為民?!彼O聛?,指著皇帝的筆尖,“請陛下在這里留出四五個字的空白,然后寫‘骨鯁重臣,先帝所信,朕任以南軍大司馬,便宜行事’?!?p>  韓孺子照寫了,放下筆,抬頭問道:“也就是說拿到這張圣旨的人,可以讓任何人成為南軍大司馬?”

  皇太妃點頭嗯了一聲。

  “我不需要知道是誰嗎?”韓孺子沒有拿筆。

  皇太妃輕嘆一聲,說:“陛下了解自己處境之險嗎?”

  “當(dāng)然,太后一旦有了更合適的傀儡,就會將我換掉,甚至——殺掉?!?p>  “可陛下了解太后已經(jīng)進行到哪一步了嗎?”

  韓孺子搖搖頭,他知道自己的結(jié)局,對太后的具體計劃卻一無所知。

  “太后需要一名更年幼的傀儡,陛下若能產(chǎn)下太子最好不過,如若不然,還有東海王?!?p>  “東海王?”

  “東海王也是桓帝之子,他的兒子自然也有資格繼位。”

  韓孺子無言以對,原來他連當(dāng)傀儡都不是唯一的。

  皇太妃繼續(xù)道:“陛下知道宮中有內(nèi)起居令一職吧。”

  “嗯?!表n孺子當(dāng)然知道,內(nèi)起居令是名太監(jiān),曾經(jīng)來記錄皇帝的夫妻之道,結(jié)果失望而歸。

  “如果陛下有機會看到他所寫下的內(nèi)起居注,將會看到斑斑劣跡,任何一項都足以證明陛下不宜稱帝?!?p>  韓孺子瞪大雙眼,“劣跡?我什么都沒做……”他的確做過一些不合體統(tǒng)的事情,但是稱為“劣跡”實在是種誣陷。

  皇太妃微笑道:“陛下做過什么不重要,筆在內(nèi)起居令手中,而他只接受太后的旨意。內(nèi)起居注通常秘而不宣,但是會定期向史官移交一部分,這部分將記載于國史之中,后人看時,只知道陛下是名行為不端的皇帝,被太后不得已廢除?!?p>  “嘿,我倒巴不得被廢除?!比绻荒墚?dāng)真皇帝,韓孺子希望回到從前的生活中去。

  皇太妃笑得更明顯一些,“被廢除只是一種說法,歷朝歷代的廢帝可沒有一個能長壽。”

  這又是慣例,就跟太后擬定的圣旨一樣,表面上寬大,實際上苛察,自然會有人替太后行弒君之舉。

  “這些我都明白,可還是想知道外面支持我的大臣究竟都有誰?!?p>  皇太妃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陛下身處死地,不得不自救,朝中的大臣卻是主動赴湯蹈火,一旦敗露,罪及九族,承擔(dān)的風(fēng)險更大。他們愿意為陛下冒險,卻不想冒無謂的風(fēng)險。羅師必須盡一切可能保護他們,究竟有哪些大臣參與,他也沒有告訴我?!?p>  “也就是說,此事成與不成,都維系在羅煥章一人身上,而我只能相信他。”

  “我相信羅師。”皇太妃退后兩步,“這支筆握在陛下手中,寫與不寫、怎么寫都由陛下決定,陛下若是懷疑每一個人,那么也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了。”

  韓孺子重新拿起筆,皇太妃說得沒錯,他并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他還是說了一句:“我知道傳遞紙條的人不是張養(yǎng)浩。”

  皇太妃微微一愣,“張養(yǎng)浩……親口對陛下說的?”

  韓孺子搖搖頭,“有些事情用不著說,羅煥章不會任用張養(yǎng)浩那樣的人,僅此而已?!?p>  “還是那句話,此事關(guān)系甚大,并無必成把握,陛下深處內(nèi)宮,知道得越少越好。”

  韓孺子繼續(xù)寫下去,心里卻很反感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如果他們不相信皇帝的能力,又何必冒險拯救皇帝呢?

  剝奪上官虛的印綬并賦予不知名的某人,只是短短幾行字,接下來皇太妃又讓皇帝寫下一大段冠冕堂皇的話,這樣一來,真正有用的內(nèi)容只占據(jù)圣旨中間一小段。

  “你要用這張圣旨欺騙景耀?”韓孺子寫完之后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皇太妃笑道:“陛下真是聰明,從景耀那里盜取寶璽是不可能的,我經(jīng)常在勤政殿幫助太后處理政務(wù),擬好的旨意會由我拿給景耀加蓋寶璽,我希望能趕上旨意很多的時候,將陛下的圣旨夾在其中。”

  “景耀不會發(fā)現(xiàn)嗎?”韓孺子有點吃驚,皇太妃的這個主意很簡單,風(fēng)險卻也很大。

  “景耀的眼睛只盯著寶璽,從來不看旨意內(nèi)容。如果他真的看了,我就是第一個為陛下盡忠的殉難者?!?p>  韓孺子無話可說了,他在冒險,皇太妃冒的危險更大。

  或許自己真是過于多疑了,或許這世上真有獻(xiàn)身仁義而不求回報的人,韓孺子又想起以死護璽的劉介,信心更多了一些。

  同樣的圣旨又寫了一遍,皇太妃解釋道:“以防萬一,上官虛非常警覺,萬一密詔被發(fā)現(xiàn),還有備用?!?p>  然后皇太妃口述第三張圣旨,開頭與結(jié)尾幾無變化,最關(guān)鍵的中間段落卻是免除崔宏的太傅與將軍之職,命他待罪聽命,印綬轉(zhuǎn)給何人仍然是空白。

  還有第四張圣旨,這回免除的是內(nèi)廷中郎將的職務(wù),中郎將負(fù)責(zé)指揮皇宮宿衛(wèi),換人是為了及時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就夠了,京城還有北軍、巡城等力量,沒必要全部奪下,至于朝中文官,只要皇帝掌握了軍隊,他們自會過來參拜。

  圣旨寫畢,皇太妃折起仔細(xì)收好,準(zhǔn)備告辭,“太傅崔宏即將還京,請陛下靜候佳音?!?p>  韓孺子到床邊坐下,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心里空落落的,他真的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再受他的控制:成,他是真皇帝,能將母親接到身邊;敗,他將是“劣跡斑斑”的廢帝并被記在國史里。

  “皇帝……”韓孺子喃喃自語,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一副畫面:大殿陰森,根根紅色的柱子高得幾乎看不到頂,不小心照進來的陽光失去了銳氣,只剩唯唯諾諾,生怕破壞這里的肅穆氣氛,面目模糊的老皇帝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自以為附近無人,用落寞的聲音說:“朕,乃孤家寡人?!?p>  皇帝總是孤獨的,傀儡如此,明君也不例外,偉大如武帝,也逃脫不掉孤獨的籠罩。

  韓孺子已經(jīng)分不清這副畫面是自己的想象,還是確有其事,他坐在那里,空落落的心里逐漸又盛滿了某種東西,他想,自己不能只是等待,太后在冒險,皇太妃在冒險,羅煥章在冒險,那些不知是誰的大臣也在冒險,皇帝怎么能在這里“靜候佳音”呢?

  房門開了,進來的是太監(jiān)張有才和宮女佟青娥,臉上有傷和淚水,顫抖著站在皇帝面前。

  左吉又改主意了,他在向皇帝示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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