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凌勵就領著他自蘆城廂軍帶出來的二十名親衛(wèi)，雇了馬車護送舒世安的孫女朝國都永定緩慢行去。
他已經(jīng)許久沒回過永定了。上一次，還是他得知蠻寇攻破西奇關血洗桑木鎮(zhèn)后，心急火燎的趕回永年宮懇請承德帝派他領兵出征西犁，為無辜被害的數(shù)百名南越人討回公道。結果承德帝卻聽信朝中舒世安為首的一幫佞臣的話，以福國長公主金瑤和親的窩囊方式處理了這起建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邊境騷亂。
他們以為姻親關系就能和睦鄰邦友誼，卻根本看不到西犁蠻寇頻繁滋擾南越邊境的真相。隆和二十五年天下大旱，西犁國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沉沙江斷流，沿河兩岸的西犁人失去了耕種養(yǎng)殖的條件，西犁國內(nèi)就開始了漫長的動亂期。而為了轉(zhuǎn)嫁國內(nèi)的矛盾沖突，西犁朝廷的謀臣暗里制訂了令西犁國可以長治久安的“東遷計劃”。
這些年來，西犁蠻寇頻繁滋擾南越邊境，且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就是在試探南越的底線，摸查南越的邊境防務。
值守邊城，讓凌勵對邊境百姓水深火熱的處境感同身受，他多次參與處置西犁蠻寇擾民事件，為打擊蠻寇他甚至喬裝潛入西犁摸底，他得到的情報最終令他寢食難安。沈嬋之事，雖令他對承德帝失望，但他作為凌氏子孫，守護南越江山和子民卻是肩頭不容懈怠的職責和使命。他一次次上書朝廷，請求增加軍資，整理軍容，加強邊防，都被朝廷以修建宮殿財政緊張等各種理由駁回。
因而，這一次，他想再試試自己能否說動那幫自私自利的朝臣。
馬車途經(jīng)安源城外十里的雜花坡時，凌勵撩開了車簾。
正是初夏時節(jié)，驛道兩旁樹木蔥蘢，林間的七里香也格外繁盛茂密，一陣陣馥郁的清香撲鼻而來。這熟悉的香味令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曾在這里被賊人用袢馬繩撂倒的往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這一段往事能夠重來。
西溪游春后，他如果不是那么急切的想要立功，想要改變父親對自己的看法，他就不會獨自冒險前往安源，不會被西犁蠻寇劫持受傷，不會氣怒之下一門心思想要扳倒賊子顧準和他的恩師趙邦岳，以致最后將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她的家人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殿下，殿下——！”
柏安急促的呼喊聲從馬車后面?zhèn)鱽?，打斷了凌勵的沉思。待柏安騎著隊里那匹性情溫順的五花馬，緊趕慢趕的追上來后，凌勵將掌中一枚顏色頹敗的香囊收進了懷中，皺眉冷道，“何事？”
“殿下，小人覺得應該停下來歇歇?！卑匕捕纺懙馈?p> “半個時辰才跑了十來里路，你還要停下歇歇？”
“方才舒姑娘說腹部有些不適，小人怕她是馬車顛簸牽扯了傷口，需要停下來觀察一下……”
“要歇多久？”
“一刻鐘吧。”
凌勵不悅的命車夫在前面靠邊停車。
凌勵乘坐的馬車一停下，后面隨行的車馬也都停了下來。好在出發(fā)前他讓兵士們改換了行頭，否則這長長一隊車馬?？吭隗A道上，難免不引人矚目。
凌勵跟著柏安登上了那輛改裝成病床的馬車。鋪著厚厚錦墊的車廂內(nèi)，側(cè)身蜷臥著一個瘦弱的女子。她一頭墨發(fā)披散腦后，海藻一般幽浮于杏紅的被面之上，十分刺目。
凌勵冷峻的目光在車廂內(nèi)掃了一圈，皺眉道：“為何不替她束好頭發(fā)？”
看著凌勵陰晴不定的臉色，柏安忐忑道：“殿下，小人……不會梳女子的發(fā)式……”
面內(nèi)側(cè)臥的女子聽見這一問一答，撐臂掙扎著想要翻轉(zhuǎn)過來，卻顯得頗為艱難。柏安見她動作吃力，忙忙上前搭手協(xié)助，“舒姑娘，你慢著點，你想要翻身就叫我，可別掙裂了傷口……”
女子在他的借力下，氣息急促的轉(zhuǎn)過了身子。待她將遮擋住面門的長發(fā)順到腦后，便在倉惶中與凌勵四目相接。
她比那日在柴房里瘦了許多，清減的臉頰讓一雙眼睛越發(fā)顯得深亮。她一動不動的直直看著凌勵，眼神越來越亮，就在凌勵疑惑那雙眼睛亮得像是要蹦出星星來時，她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終究還是怕了吧？凌勵冷冷一哂。很少有女子敢如此與他對視。
十年前離開永定去蘆城的路上，他遭遇過無數(shù)次神秘追殺，雖他拳腳功夫不錯，卻也有失防遇險的時候。受傷最重那次，令他的左側(cè)眉梢至今還留有一道寸許長的疤痕。這道刀傷，與他后來涼薄的性情相得益彰，令他看起來格外冷峻決絕。
“凌勵哥哥？！真的是你，我那日原沒看錯！”女子那雙纖細蒼白的手，此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驚喜表情來。
這番表情，出乎凌勵意料。他還未開口，女子又急切道，“我是阿眉，凌勵哥哥還記得嗎？”
“不記得?！绷鑴罾淅涞?。他那日在舒家柴房就已回想過了，他不認識她。她是舒世安的孫女，他留她活著僅僅是為了刺激舒世安和那幫自私自利的朝臣，他不想與她攀談什么舊交。
“她既沒事，繼續(xù)趕路?！绷鑴畛匕瞾G下這句話，轉(zhuǎn)身走下了馬車。
看著一臉熱切的舒眉尷尬遇冷，柏安安慰道：“其實殿下很關心你的傷情，只是安源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急著要趕回去向朝廷稟報……”
提及安源，舒眉心中尚未愈合的創(chuàng)口又再次被生生撕裂。那摧心刺骨之痛，令她閉目咬緊了牙關。
“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嗎？”柏安緊張問道。
“我沒事?！绷季?，舒眉才又睜開泛紅的眼睛道，“謝謝你這些日子的辛苦照顧，等回到永定，我一定讓我阿爺好好向你致謝。”
“舒姑娘不必謝我，照顧你是殿下分配給我的工作?！边@些日子她幾乎都是昏睡狀態(tài)，少有機會聊天，見她主動搭話，柏安便忍不住多話道，“你都不知道那日.你受傷后殿下有多著急，他抓了我就扔到你面前，還威脅說不救活你就得接受軍法處置……”
“柏大夫，能否借我發(fā)梳一用？”舒眉突然道。
“啊？”柏安愣了一下。
“我想梳梳頭?！?p> “哦。發(fā)梳在我馬背上的行囊里，我這就去拿?！?p> 馬車很快再次啟動。舒眉斜倚在軟枕之上，皺著眉頭，一縷一縷吃力的梳著那一堆已經(jīng)打結的亂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