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個新鮮消息,百尹捋著白胡子在看姬武的手書,裝作沒聽見,而姬武卻不打算放過他,直接開口詢問:“前輩以為,這宴饗,本君該不該去?”
毛公酉無奈抬起花白頭顱,似有些幽怨地看著姬武:“殿下何必一定要將老朽拖進這糾葛之中,去與不去,殿下自作決斷便是?!?p> 姬武點頭,也不再強求,對豎離一揮手:“回話公儀宗主,今日晚間,本君必然如約而至!”
“仆臣領(lǐng)命?!必Q離恭敬退下,姬武拿起那作為拜帖的寬簡看了看,隨手仍在桌上:“前輩這就與本君說說國中官制罷?”
毛公酉點點頭:“臣便從高往低說起,太宰,即天官冢宰,位列上大夫,六卿之一,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執(zhí)掌六典,分別是治典、教典、禮典、刑典、政典、事典,是為‘治官’之首,天官之下,皆為其從屬,皆受其節(jié)制……”
除此之外,六卿其余五卿分別是大宗伯、大司馬、大司徒、大司寇、大司空,分別掌管邦禮,邦政,邦教,邦禁,邦建,乃輔國之重臣,另有三公掌管王畿內(nèi)廷事務。
“太宰之下又有劉、單兩個介卿,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是垂垂小宗,生機不存。”
“那單、劉兩個小宗當初可是將王室執(zhí)政攬在懷中,虧得老太宰顏律乃是一代驕子,以顏氏一己之力,硬是將兩位介卿打落凡塵,現(xiàn)如今頹唐與上大夫之位,只能做天子六卿之附庸?!?p> 姬武對這段往事有些了解,春秋時代末期,執(zhí)掌王室內(nèi)政的就是那劉氏與單氏,可謂是權(quán)傾王畿,顏律,也就是顏浠的爺爺,忍辱負重,一舉將之掀翻,兩個往日的大宗只得落魄為附庸小宗,連安穩(wěn)度日都成了大問題。
只聽得毛公酉繼續(xù)道:“隨后那執(zhí)政之位便牢牢掌握在顏氏手中,顏律的兒子顏允性格平淡好閑,雖有大才卻不喜煩憂政事,以至于老太宰直接將孫兒調(diào)教成繼承人,此時顏氏家業(yè)越發(fā)龐大……”
這一天距離姬武成婚已經(jīng)有七天,姬武就與百尹在府中正廳枯坐了一整天,百尹也樂得有人陪著聊天,從太宰開始,直接將王室現(xiàn)有的官職以及曾經(jīng)有過的官職都講解了一遍。
姬武被虐的很慘,同時也是聽得如癡如醉,若非親見,他怎么都想不到這個時代會有那么完善的行政系統(tǒng)。
上到執(zhí)政一國的太宰,下到一個掌管車駕的皂衣小吏,都是周王朝官員體系的一環(huán),內(nèi)廷外廷加起來滿員的時候,總有士以上各級官員三百六十五名!
即便是現(xiàn)如今,也有滿編官員一百零八名,拿著王室封地在洛邑之地茍且生存,上層官員還好,無論到了哪里都會被供奉起來,至于其他小吏,若是離了王室的庇佑,能不能保證一家人吃飽都是問題。
這大爭之世,人口是最為寶貴的資源,同時人命又如草芥,動輒生死兩隔,好死不如賴活著,不外如是。
“殿下意欲裁撤冗官,此事可為,但不能求成太過,須得一步步進行,這不關(guān)乎在位的官員,還牽扯到那些居住在城中,為卿大夫做家臣的士大夫,”
“這類人人數(shù)極多且個個拖家?guī)Э?,稍不注意,就會觸怒他們……國人之亂,殿下當引以為戒才是?!?p> 姬武送走了百尹,卻將今日之談全部刻印在腦海中,緊接著他就會擬出條陳,由可信的幾人推敲定奪之后慢慢實施下去,改制必然要得罪一些人,但若是要因為這些已經(jīng)沒有存在意義的人投鼠忌器,也不是他的風格。
雖說這亂世人命賤,但他還是想著多給別人一些機會!
姬武收拾了一下,就領(lǐng)著豎離前往公儀家府邸,公儀奢會請他來赴宴,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公儀氏是他接下來要處置的一個大宗,無論如何,公儀家都沒有繼續(xù)存在于洛邑之地的可能性!
公儀氏的府邸很寬闊,在城北,對應冬官長之名,從各處搜羅得來的花草樹木在院中爭奇斗艷,各色小魚在池子里輕松游弋,相比姬武那棱角分明帶著滿滿銳氣的府邸,這里顯得甚是柔和,在姬武看來很適合讓人修身養(yǎng)性。
公儀奢分為謙卑,讓姬武都有些受不了,一路陪著笑,時不時出言試探一句,姬武哼唧著避過,也沒有要尊重公儀奢的意思。
“殿下請上座。”公儀奢將姬武請到主座右邊的首座上,姬武掃了一眼廳中,發(fā)現(xiàn)還有不少熟人。
其中有司農(nóng),介卿劉氏的宗主劉觸,介卿單氏的宗主單邛,又有大巫醫(yī)的長子公明圩,倒是與姬武親近的周臣一個沒來,姬武嘴角浮起一絲輕笑,對此不以為意。
姬武雖說與公儀奢不對眼,但這宴饗之上,他也沒打算鬧什么幺蛾子,宴饗賓主盡歡,如姬武所料,宴饗之后公儀奢以商談工建之事為緣由,將姬武留了下來。
“大司空若有什么事,不論工建之事也好,其他事情也罷,都一并說說看吧?”姬武與公儀奢要了些茶葉,沒被碾碎炮制的那種,泡了一杯子,卻發(fā)現(xiàn)沒蒸炒過,喝不出什么味兒來。
公儀奢臉上掛著諂媚,聲音中還夾雜著些許尷尬:“殿下快言快語,臣今日邀殿下前來,是為了小女的一樁婚事……”
姬武眉頭皺了皺,將手中陶杯放下:“大司空的女兒么,這與本君能有什么關(guān)系,若是要找媒官,西周公可是非常喜歡做這件事,大司空去找他不就好了?”
姬武有些摸不清公儀奢的意思,姬武是周王嫡長子,十拿八穩(wěn)要繼承王位,選后妃可不是他能自己一個人決定的。
念及如此,姬武基本不需要擔心事情會扯到自己身上來了,最有可能情況就是公儀家的女子看上了軍中的某個年輕俊彥……
公儀奢搖搖頭,下一句話便證實了姬武的猜測:“殿下執(zhí)掌軍務,庶女子中意之人又在軍中,且兩相有意,不問殿下,臣不敢擅自請動媒官?!?p> 姬武對此沒有阻攔的意思,大不了將來處置公儀奢的時候免了他女兒的罪孽,再說了,能看上軍中堂堂男兒的女子,心性也當不是那種陰詭心機之人,對軍中并無利害影響。
“是誰?”
公儀奢垂著頭,聲音有些低沉:“是廉野司馬?!?p> “嗯,嗯?”姬武不得不驚訝,廉野乃是軍中司馬往昔地位最低的人,他本是奴隸,若非姬武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也就是給大軍搬運糧秣甲兵的隸卒,公儀奢的女兒能看上他,嗯,照公儀奢所說,廉野也看上了公儀家庶女子?
天下大奇,奇不可言啊,廉野給自己挖的好大一個坑!
但他也沒打算為廉野推拒,他可管不了那么多:“此事不必征詢與我,不過須得經(jīng)他本人同意方可,我不是他父母,無權(quán)為他決定這件事。”
公儀奢聞言大喜,站起身來向姬武深深揖禮:“臣替小女謝過殿下!”
姬武也不答這話,盯著公儀奢的眼睛看了一會,站起身來:“本君還有要事去做,若是大司空無事,本君這就告辭了!”
公儀奢沒動,姬武轉(zhuǎn)身笑道:“大司空莫不是要給本君也安排一份姻緣?”
公儀奢聞言神色大囧,快步走過來,在姬武沒提防之際嘩啦一下跪在他面前:“臣往日冒犯殿下,還請殿下恕罪!”公儀奢皓白頭顱緊緊貼著地面,還在不住喘息,看這模樣,倒也情真意切。
姬武瞥他一眼,向前走了兩步,對致歉之事不置可否:“往日的事情自有一個終結(jié),大司空何必如此,往后本君若是有大動作,還請大司空不要違拗就是了?!?p> “是,是是,下臣明白!”公儀奢連連點頭,腦袋撞在地上,聲音甚是響亮。
就算是敵手,姬武也見不的對方跪在地上,此時那么個半百老人跪在自己面前,他只覺得心里非常不爽:“大司空請起吧,本君先走了,別忘了之前說過的話!”
“臣恭送殿下!”姬武沒有停留的意思,公儀奢也沒有腆著臉沖上去將姬武送到門外,做完了這些事情,公儀奢舒了口氣,往后庭中找到了自己的女兒。
“嫻兒真的打算嫁給那個武夫?”公儀奢心里萬分不愿意,可自己女兒向來脾氣剛烈,他這個父親也不曾拒絕過她的要求,現(xiàn)如今自己的父命對女兒基本無效,他也是心焦透了……
簾后女子撫著一把箏,聽到自己父親這句話,只是輕輕一笑:“父親勿要憂慮,即便是一奴隸武夫,女兒也能讓他成為家國棟梁,何必憂心呢?”
公儀奢連連搖頭:“家國大事,豈能由你一女子承擔,父親已經(jīng)求得殿下原諒,只要往后不與他為敵,公儀家就不會有大患,你又何必……”
里面的女子清冷一笑:“父親以為殿下真的饒過公儀家了嗎?”
公儀奢臉色突變:“此言何意?”
簾后響起錚錚弦聲,女子的聲音卻猶如金鼓交鳴,震得公儀奢心神震駭:“姬武本是豁達之人,若非如此,女兒也不會有此一計,但若是以為他豁達就會忘卻仇怨,那是絕無可能,父親也不想想,他是誰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