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許雍叫湯會領著，便往業(yè)州郡去，行至夜頭。湯會去看舵，恰許雍也出來，就說起話，相談甚歡，見至天明，水手來傳那漢子已醒。兩人都急去看。湯會道：“白漢子，你有甚么冤屈？說與俺來，便同你去打官司?！痹S雍笑道：“湯兄確是有義的人?！睖珪溃骸八冉邪尘?，自管他事了?！蹦菨h子在榻上，聽二人說話，又見四下眾人都望他，當下會意。就在拜了道：“蒙眾位恩公救命！”眾人聽得恩公兩字，都大笑，只道救得直。湯會指他道：“你這漢子還不自報名姓，若寫起草狀，還須你畫押。”那漢子聽了，不知所云。湯會道：“倒還支吾。問你姓甚名甚？”漢子頓神，見艙壁上掛著一個竹籮，就答道：“小王父家姓羅，家里行首，都叫大郎?！睖珪謫柕溃骸班?！你卻是姓王還是姓羅？是王羅大郎，是羅王大郎？莫要與俺頑?！边@漢子又道：“是姓羅，是姓羅?！睖珪?，教童子去拿紙筆，要寫狀子。又問這羅大郎道：“可將你因何叫人中傷，因何墜水，都說來，所謂冤頭債主，撞上相公俺，定與你討說。”
羅大郎道：“趕路遭見剪徑的歹人，將我圍住。斗不過，我見背后是水，就跳將下來，只道是死的不冤?！睖珪溃骸皩⒛憔瘸鰰r，原看你渾身打扮，卻不是像俺這里人?！绷_大郎道：“我是西南大奚國人氏，方來武靈城里?！睖珪渣c頭道：“想亦是來做做生意。一時抖摟錢財，叫人看上，路里劫去?！痹S雍道：“湯兄莫出輕言。說對尚可，說錯豈不討人煩了?！绷_大郎聽得，趁答道：“正是不錯，正是不錯。我是來行些生意，一時顯露，落的至此?！睖珪υS雍道：“看看，所言不差?！绷_大郎又拱手道：“再問恩公，這當今是那位大皇帝？”湯會就也拱手道：“俺這里先帝是弘業(yè)皇帝，七月里崩了，今上乃崇天皇帝，是個將成人的天子。”羅大郎道：“皇帝可好？”湯會道：“皇帝數日里才告天大禮?！绷_大郎道：“那便無事?！睖珪恋溃骸霸跽f起皇帝來？方你說是大奚國人，俺怕這官司不好告哩！”羅大郎道：“這是怎說？”湯會道：“這周遭下國，不題那海外島嶼，那敕勒國進貢天馬，曲束國采買兵器，歷代先帝寵愛頗多。縱不濟是墨隘、覺勞發(fā)送珠寶錢糧，也有偏量。各地府縣大人見得，定把汝待作親爺伺候，只這大奚一處最是輕視。”
羅大郎悶聲一稍兒才道：“那便不打。我眼下不知身在何處，那歹人也不守那里專待我去尋仇?！睖珪溃骸翱茨闶莻€好男子，卻是這般怯懦?！痹S雍道：“湯兄莫替人生急，打破鍋底也是人自家的事?！蹦橇_大郎又拜道：“恩公都是仁義的人。我不得萬金相謝?？v有亦是難報大恩?！睖珪溃骸按苏Z中聽，是好男子說話?！痹S雍道：“正合道理，這不是金錢債，是情義債?！绷_大郎道：“還不知眾恩公要往何處？”湯會道：“這位救你性命的許神醫(yī)要往業(yè)州治瘟疫，也是頗遠。此番來回，多是兩月，少是四十馀日?！绷_大郎道：“既是如此，是命中該與眾位有識，小可要傷在身，不能輕動，便隨同往。也莫說無以為報，船上苦工，可將小可使喚?！倍悸犃诉@話，終甘出來道：“我前番與你擦洗，瞧你這手里不得一個老繭，想也是使喚人的人。叫俺們這些聽使喚的人怎敢將你使喚？”眾人聽了，見羅大郎自看手掌，都大笑。
船走水上，無風無浪，卻也不慢，一連走了半月。得許雍看顧，羅大郎傷愈頗好，一能行走，便去替水手扯毛帆，換舵夫搖柴槳。眾人推不過，都笑道：“這也不是甚么好事，若是扯金帆，搖銀槳，爭搶都是應當。卻那里見人爭搶這苦頭？”羅大郎搖櫓道：“我不是好賒欠的人。白白吃住恩公，叫我好似戴罪一般?！北娙寺犃耍忠娝麄€好氣力，都道：“真是勤人，若再來幾個，只怕我等都成擺設哩?！绷_大郎也不搭話，自顧看舵。眾人喜他為人，知他話少，卻也好與他說話。許雍恐他箭瘡反復，喚他去歇，不聽。湯會卻喚來侄女終甘，教終甘下拜認他作先生。羅大郎惶恐道：“小姐如何至此！”湯會道：“俺的兄嫂前年歿了，家里止有這一女托付與俺。俺這侄女自幼也學典籍，只俺都是行走船上，肚中空空。大郎是讀書之人，可教俺侄女文章。若日后有女科狀元，只要她高中了哩！”羅大郎也知湯會有意使他清閑，如何不依，恰終甘以船作家，本有些經典，羅大郎便教授終甘，無不詳細。
一日風雨都大，就落錨來艙中，湯會說起閑話，問羅大郎道：“大郎家里排行第一，可還有兄弟幾個？”羅大郎道：“回恩公，我止一個兄弟。雖道兄弟，因吾父親老里才有他，隔著兩紀。自老父歿了，平日里待他正是長兄若父。”湯會道：“那便是二郎了。見大知小，那二郎必也似你這般氣力了?！绷_大郎道：“回恩公，我那兄弟還要強過，平日里只好刀槍棍棒，打熬腿腳，不喜讀書?！睖珪犃_大郎左恩公右恩公，道：“勾得了，勾得了。俺們救你性命，也不須掛在嘴邊，倒嫌煩哩?！绷_大郎連道：“就依恩公?！痹S雍細細聽了，問道：“這般說，大郎自是讀過書的。”羅大郎道：“也草草翻過幾頁。”湯會喜道：“好哩！俺最喜這讀書的。不知大郎可會作甚么詞曲？日前見這大江東去，又聞說過小蘇學士風采，俺得感懷，卻難出口章，羞煞俺胸無點墨的人?！绷_大郎道：“工夫不在這出?！痹S雍道：“大郎卻喜看甚么書來？”羅大郎道：“最好汗青群史，論古今興廢之道?！痹S雍道：“好，好！大郎也是存志之人?！绷_大郎道：“故常勸我那兄弟，他卻不聽，行事還自鹵莽，不改分毫?！睖珪溃骸鞍衬晟贂r亦不聽他人勸，更說不得他人好。今他不聽道理，久久自有人教他。待他會了，卻怪你不早告他哩?！绷_大郎道：“卻只恐他生性太剛，易中奸計，不能自保周全?！?p> 卻說過來月馀，一路快晴，又趕著風頭，將到業(yè)州郡地方。許雍道：“不消半日便到了。依湯兄前番所言，我今也當算船資米錢。”湯會道：“休恁般說。你是神醫(yī)，叫俺們染病遭疾的都當菩薩，若叫人知了，道俺氣量小。你若不題，我自不管你要?！痹S雍自笑道：“知湯兄是個疏財的漢子，我也不多錢，更不得失禮?！币娫S雍從囊中取出一個錢，就與湯會。湯會伸手接，笑道：“千情萬義都在這錢眼里頭。俺知得，俺知得。還望這銅錢沾了神醫(yī)的藥氣，保俺不撞病災?！倍悸犃舜笮?。湯會就要將錢放在匣里。待開匣，見一個長布裹，怪道：“甚么奇物？”就打開，原是那羅大郎所中之箭，當下道：“俺這記性忒壞，虧它還是金打的?！本腿〕?，喚來羅大郎道：“這箭是救得你時，打爾背上。上有小篆文，俺卻不識，只當是物證，鎖在匣里。那知你又不打官司，故自忘哩！這也是些個硬錢，你便拿住，若再碰見剪徑的，孝敬大王，或能是救你性命。”
羅大郎接了箭，看那箭頭，果是黃金，看那小篆文字，上書：“天子御用”知道是崇天帝用的金鈚箭，心中生疑。卻口上道：“這救不得我，太少，太少。”湯會道：“你倒真是個貴人！”二人正說，許雍進來道：“我見岸上亭驛都著玄旗，不知何意?！睖珪犃藷o話，羅大郎卻道：“我觀得貴國書中條令，若有征伍，勝著玄色，敗則素色。會是有兵戈之事?！痹S雍笑道：“這番國大郎倒勝我等，可是真大武國人了?！睖珪溃骸鞍尺@大武國自太祖皇帝后，有十幾代先帝都不曾動武，如今將三百年數，搬出這陳條老令。怪事，怪事?！本图鞭D舵，向亭處去。
那亭長遠見了，自過來，只當是要買糧。待湯會下船來，先問道：“煩問老長官，這是那里勝了？”亭長撫須笑道：“你這是久不下船來，倒也是有學問的，識得此旗。兩月前頭，那大奚王保駕死了，陛下敕造大廟供他，又教他兄弟做王。賞了不少金銀，日后里那王妃卻自投江，也淹死了。那新王知了不忿，要討說頭，領著兵馬犯界。皇帝仁義，下令避戰(zhàn)，這番王卻直直來打關隘。陛下甚有威力，也教一員小將領兵去敗他心火。這小將，名喚蕭天讓，只帶數千兵，先傳號令，要來拒敵，卻是三日奔走五百里，六日奔走一千里，馬不停蹄，鞭不停響，到了歇馬關，更不歇馬。直直闖進賊營里。那番國驕兵不料，故受長驅直入，殺得大敗。這番王依仗勇武，殺出得脫，退兵聞笛山。此番大勝，陛下就請出太祖的令，掛這黑旗?！睖珪溃骸霸沁@般?！本统鰩讉€碎錢，要與亭長，道：“老長官一通說話，好不辛苦，權做茶資。”
亭長笑道：“你這漢子倒是心善。俺卻不受了，自這里鬧出瘟，來回不見船，多無人說話，今番好說，實是一吐為快?！闭f罷，自咳幾聲，出口痰。湯會見了，甩袖影臉，連退幾步道：“長官莫不是得瘟？”亭長道：“你頗小心起來，老漢是陳年老疾，染不得你來！”湯會道：“是說笑哩！俺這船上正有一個神醫(yī)，知了這里瘟疫，自婁州過來?！蓖らL道：“莫不是姓許的神醫(yī)？”湯會驚道：“長官怎也知他？兩地隔著千百里，五個河渠，敢是名聲可坐船隨走？”亭長道：“且聽說來，俺這里有個陸縣尉，與這許神醫(yī)私交甚好，早早分付四處，都叫留心?！睖珪溃骸鞍持?，這便請他下來?！?p> 湯會就回船上，許雍要問戰(zhàn)事，湯會并不答，只說陸鈞候他，反問詳細。許雍道：“舊時我行醫(yī)此處，逢陸縣尉老母瘺病，叫我治好，自與他相識。此番過來，也是他赍書與我?！睖珪溃骸耙彩莻€好漢。”許雍負了藥囊下船來。眾人都送，羅大郎拜道：“他日必厚報恩公?！睖珪驳溃骸斑@番就送這羅大郎回京，待俺無事自來尋神醫(yī)說話。”見許雍隨著亭長走，轉進土坡望不見了，湯會才叫回船。羅大郎道：“許恩公走得倉猝，餐膳未用。湯恩公何不留許恩公用了飯？”湯會道：“許兄是個慈悲的人，與你相熟了，俺是怕他替你憂哩！”話罷，便領羅大郎進內室，關上門來，回身道：“前番說那黑旗，乃是征你大奚國勝了！”羅大郎聽了，各各支支地，急問道：“此是怎說？”湯會就學那亭長又說一遍。羅大郎聽了，頭顱似斧灌頂劈，兩耳似蟬一發(fā)鳴，叫他癡傻也似，涎水要流，一發(fā)撲地。湯會苦叫道：“早知留下許兄半晌！”羅大郎置于榻上，良久轉神，閉目忖道：“我那兄弟今有此禍，皆是性情注定。只害苦我那貞烈賢妻。”
羅大郎當下觸起那御用金鈚箭，知是昏君貪圖王妃貌美，生出霸占之意。又假托做圍獵，想來也是加害自身?？v當日未死，也定再出一計，管教薨于非命。羅大郎乃仰天悲呼，箭瘡崩裂，昏死不省。湯會焦急，眾人無主，幸得終甘于許雍走時，求了些瘡藥，專作不時之需。終甘就取藥敷上，羅大郎久久回神。湯會見羅大郎救醒，焦急道：“大郎國破，憂心無補，且自重性命，不要傷神動氣。”羅大郎道：“恩公所言甚是?！睖珪溃骸按罄扇粲幸鈿w國，我這邊往奚國行船。”羅大郎道：“恩公何須如此?！庇值溃骸按颂幙墒堑搅藝?？”湯會道：“確是國北?！绷_大郎道：“既然出走已遠，恩公可去曲束國，我知那處鐵石最好，不妨購些販賣天朝也好?！睖珪溃骸鞍骋苍劊鸵来罄裳?，去曲束也好?！睖珪憬衅疱^，往北去。
卻說許雍這里，叫亭長領著，就往城中去。時值日頭，陽高照暖，也無寒風。遠看去，城中了無煙氣。許雍問道：“眼下正是中晌，怎不見有人家引火造飯？”亭長道：“神醫(yī)不知，本城有神仙喚做西婆。她道瘟神爺爺專揀飯食時候過來，故俺這里都改做一日兩餐，好錯開三晌。此時都已吃罷了?！痹S雍自作念道：“荒唐道理。”
卻又再往，見一眾人都出城，有舉案的，提筐的，有捧盤的，有托鼎的。復前行，方才看清，案上是牛羊首，筐里是壺觴件，盤中是瓜果類，鼎里是羹湯漿。一隊出罷，又一隊出，不待去看，先聞其聲，是竽一人，鑼鼓兩人，三人梆節(jié)號，眾人擁著。許雍指道：“這些又是作甚？”亭長道：“還是那西婆，叫蓋起瘟神爺爺的廟，差人三日小祭，五日一大祀。今日這才是小的。”許雍道：“這采買營造錢財從何來？”亭長道：“都是戶戶攤派，卻也情愿?！痹S雍不再有話，隨亭長來至公廳。一人自后出奔道：“永穆來矣！”見那人，身形甚偉，俊眼朱唇，額上細眉，頷下髭髯，都表在白凈面目上，正是陸鈞陸思翊。陸鈞賞了亭長數錢，老兒出門去了。
許雍道：“得兄長信，當即打點細軟，背了包裹，自出門來。那知無人敢渡。也是撞見好人，載我過來。”便將湯會之事講了，陸鈞聞聽，惜道：“端個好男子，也是無緣得見?！痹S雍又問道：“方才小弟自城外過來，見有百姓正行供奉之事，問亭長才知有西婆人物。”陸鈞道：“說來怪事，自那瘟疫未出之時，業(yè)州郡內忽然地動，百姓多有死傷，時是酷暑，故強令不得停喪，恐生疾病，急急掩埋。此后夜中，城中四處有呼號之聲，都道是死者冤魂。不知西婆何處過來，做了三日法事，再無鬼呼，人都稱她神仙?！痹S雍道：“此等伎倆是學那陳勝的，哥哥莫叫她瞞過了?！标戔x道：“我焉能不知，只怪逢過大災，四下都亂，她此通作為，民心都向，不好治罪?！痹S雍道：“這西婆神仙可治疾??？”陸鈞道：“只見她焚化符水，死沒如故。我便請賢弟過來?！痹S雍道：“哥哥將這瘟疫發(fā)時告我，書信里只道癥狀，不得盡知其來歷?！?p> 陸鈞道：“自地動過來三月余，是秋后氣節(jié)，正乃小皇帝受番王朝貢幾日前后。城南先出此疾，原只做時節(jié)病癥，并不掛心。再至前番冬里，更盛些，才道是瘟疫。古語云：災后有疫。此言不差。”許雍道：“如哥哥說，這瘟疫只在城中？”陸鈞道：“只在城中。四野諸村聞人來報，并無此疾?！痹S雍道：“醫(yī)中有論，害從口入。此前可有牛馬牲畜染病之事？”陸鈞道：“未有，這事只從人出。”許雍又道：“卻再問這城中飲水，都在何處？”陸鈞道：“這城南有大澤一個。自未地動之時，水澀難以入口，都各自取井中水。待地動之后，人說甚是甘甜，都爭飲大澤水。”許雍道：“哥哥可吃得這水？”陸鈞擺身道：“不曾喝得，我這里城北，相較甚遠，多都飲食大江水?！痹S雍合掌道：“就在此出！，兄長請傳布告，不得飲大澤水?！标戔x道：“賢弟之見，乃是這水中有疑?！痹S雍道：“是了是了。方才所言，城南始出，也定是先飲大澤水，這里城北最遠，故才事小?！标戔x道：“這水中卻怎生出瘟疫？兄弟是醫(yī)家，且細將來?！痹S雍道：“哥哥前邊說地動之后，那大澤轉澀為甘，定是翻出污穢來?！标戔x道：“甚么污穢？”許雍道：“這污穢最是奸滑，原是害人性命的，卻變作好看的，口甘的，專哄人看，誑人吃?！标戔x道：“想那苦水才是好的，使人不來吃他。”又道：“如今知了根苗，怎般去救？”許雍道：“這遭病百姓，我自寫方，配成藥劑?！标戔x道：“這是皮上之計?！痹S雍道：“那大澤之水可教力壯軍士，開鑿水渠，通至大江，引水進來，將它悉數沖凈?！标戔x道：“這才是除根的良方?！本鸵婪阶ニ帯?p>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