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有雷鳴聲大作,更為明顯的是那隱約可以看到電蛇游走的黑云籠罩了天穹,夏未至,這堪比夏日的糟糕天氣的確叫人心慌。明明先前還是陽光和煦,怎么轉(zhuǎn)眼間已是要下雨了?
好在是春雨足夠溫和,那些從北海深處被風(fēng)吹來的烏云落下雨水,春日里潯陽城外的黑泥被雨水一淋,變作了泥漿。
潯陽城內(nèi)街巷上的人影逐漸少了,賣傘的小販倒是趁此良機賣出了好幾把,那些買了傘的青年男女便一同施施然走在春雨里,詩情畫意。
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石階上,響個不停,聲音很輕,沙沙聲很好聽,但是很快被那個逐漸靠近而且急促且沉重的腳步聲蓋過。
雨水絲絲縷縷。
一個穿著普通粗布衣,腰間用紅繩系著一把劍的少年,從雨中奔跑而過。
他的動作很急,和那些在綿綿細(xì)雨中因為沒有傘而四散奔逃的人又有些不同,因為他奔跑的方向,是向著城外的那些田壟山野而去。
他那把沒有劍鞘的劍在腰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作響,代表了某種時間的流逝以及焦慮的心情。
不僅僅是焦慮,或許那些喘息聲中,還帶著稍許的痛苦與淡淡的絕望。
無論是鄉(xiāng)間田野,還是更遠處的山林,都不會有比潯陽城這些樓閣更好的避雨地方,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沖了出去,神光隱隱有些渙散,遠遠的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無人山野,他似乎有些漫無目的。
幾個坐在茶坊內(nèi)躺椅上的老人看著少年匆忙奔過的身影,憊懶的眼皮微微開闔,又再次閉上。
沖至了潯陽城外,站在官道上,李默蘭看著漫無邊際的鄉(xiāng)野,看著連綿到遠處沐浴在春雨里的田壟,心頭繚繞的是陣陣恐懼。
書鋪老板的那番話一個不差的沖擊著他的內(nèi)心,仿佛一枝枝利箭刺入他的胸腔,每多聽一個字,就會多痛,多恐懼一分。
是她嗎?
李默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或者說是……不敢知道。
雨嘩啦啦作響。
少年渾身濕透的站在雨水里,向著田野走去,布鞋踩入泥濘而沾上黑泥,最終蔓延至褲腳,然而素來愛干凈的他并沒有在乎這個,因為他此刻的心情一如這天空中鳴響不斷的黑云。
木棉鎮(zhèn)稱得上好看,而且能夠讓人起貪欲的女子有幾個?
只有一個啊。
身后的老青牛遠遠的看著已經(jīng)可以稱之為少年的李默蘭的背影,看著他渾身濕透站在泥濘里往前艱難行走的模樣,看著他從潯陽城內(nèi)跑了一千多米就已經(jīng)氣喘如牛,步伐疲憊的模樣,看著他的臉頰上流淌下來的雨水恍若淚水一般的模樣。
看著這個畫面,通靈的老青牛心中一酸,仿佛也產(chǎn)生了一種流淚的欲望。
或許是因為與李默蘭心意相通,亦或者在山野間吃草的老青牛已經(jīng)遠遠的看過了一眼那個披頭散發(fā)紅衣女鬼般的女子。
所以老青牛的心中也跟著痛了起來,這是一種數(shù)十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那些綿綿細(xì)雨從老青牛的額頭上流淌下來,淌過了眼珠,看起來就像是老青牛冰涼且渾濁的眼淚。
李默蘭的右手掌心貼著自己的胸口,或許是因為那些恐懼和不安配上名為絕望的調(diào)味料,組成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感。
他依舊向前奔跑。
四周是空曠無人的田野,唯一依稀可見的人影只有在遠處那正在匆匆忙收班的潯陽城衛(wèi)兵,以及逐漸遠去的田中農(nóng)婦。
不過三兩步,隨后跌倒在地,爬起再四五步,體力終于到了極限。
少年的嘴巴里發(fā)出了一聲類似野獸般的低吼。
這聲低吼回蕩在雨絲里。
很快低吼聲變的仿佛嗚咽一樣,像是受傷的小獸在痛苦中等待死亡的到來。
遠處,有一人悄然而來。
她步履蹣跚,一步一顫,神情渙散。
她走到了少年的身前。
破裂不堪,渾身泥濘的紅衣,還有那散亂的頭發(fā)和空洞無神的眼眸。
女子形同枯槁的模樣,像個穿著血衣的厲鬼。
李默蘭抬起頭,同樣的滿身泥濘,同樣的發(fā)絲散亂,同樣的眼神空洞,然而淚水決堤滂沱,再止不住。
那些滾燙的思念,變成了冰冷的眼淚混雜著雨水滴落,那些痛苦,仿佛可以壓碎他全身的每一寸關(guān)節(jié),骨骼,血肉。
“棠曦姐……”少年輕且艱難地喚道。
紅衣女子平靜的看著她,眸光寧靜,亦或者說是雙目無神,空余冰冷和死寂。
她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又像是大旱里即將枯死的木棉樹。
只是聽到少年口中所呼喊的三個字,那整整三年都不曾聽到的三個字,紅衣女子的眼中仿佛閃過了一絲神采。
“小……”有聲音自紅衣女子的口中傳出。
沉默了兩年的嗓音,沙啞的像是金屬摩擦。
“棠曦姐……”少年咬著嘴唇,帶著哭腔地喊著。
“……蘭……”
她的目光逐漸的清晰了起來,那些消失了很久的神采緩緩的出現(xiàn)在了眸光的深處,明媚的眸子就像是三年前木棉鎮(zhèn)邊的林子里那樣,那樣的明亮,那樣的動人。
“小蘭……”棠曦不帶血色的臉頰上有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她流著淚看著李默蘭,濕漉漉的頭發(fā)已經(jīng)從三年前的齊肩短發(fā)變成了及腰長發(fā)。
“棠曦姐。”李默蘭擦干了眼淚,試著站起來,然而精疲力盡的軀體已經(jīng)無法再容忍他做任何動作,而他近乎枯竭的精神也沒法讓他編織出足夠美麗的話語來安慰棠曦的心情。
“你……回來了……”棠曦試著露出笑容,可是一咧嘴,嘴唇卻崩裂出了血水,鮮血流淌,使得她的模樣更顯得恐怖和嚇人。
“是的……我回來了……”李默蘭半跪在地上,已經(jīng)無法再做出更多的動作,這個畫面讓他看起來尤其像是公主石榴裙下的少年騎士,站在空蕩的曠野中,沐浴在雨水里。
棠曦展顏一笑。
緊接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下腰去,冷硬的從少年的腰間抽出了那一柄劍。
龍象劍沒有劍鞘,或許不應(yīng)該用抽出,可是她的動作太快太疾,連少年腰間那一根系著龍象劍的紅繩都一塊兒扯斷了。
李默蘭驚覺,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油盡燈枯的體力驟然又涌起了一絲,讓他一下子站起身來,拽住了她的胳膊。
這一刻,劍鋒與棠曦的脖頸,只有一絲距離。
少年死死地拽著,眼中有著揮之不去的恐懼。
“不要…不要…”他連續(xù)不斷的重復(fù)著這兩個字。
當(dāng)初她笑靨如花,紅衣鮮艷欲滴,美得不可方物,如今卻真如人間厲鬼,其間歷程,他無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眼見劍鋒距離她白皙脖頸僅剩不到一指距,更加心中恐慌,若是她真死在他眼前,那不是天崩地塌是什么?!
“讓我死!”女子用著一種凄厲的嗓音,在漫天雨絲里吼叫。
“讓我死!”
“讓我死!”
“讓我死!”
李默蘭咬著嘴唇流著淚,倔強搖頭,精疲力盡的雙手,依然死死拽著她的胳膊。
“讓我死……”她帶著哭腔的尖聲叫喊。
用力的推開了少年不過十歲不到的幼小身軀,她慘笑著說道:“小蘭……再見……我們……來生再見。”
李默蘭的心中勇氣前所未有的不安,慘呼一聲,為時已晚。
眼前卻是一片血。
紅衣棠曦于雨中,揮劍自刎。
雷鳴聲滾滾而來,雨在還在下,血水夾雜其中,愈演愈烈。
嘩啦啦的雨聲拍打著泥濘的田野,遠處的官道上積蓄起了一個又一個小水坑。
雨聲伴隨著她倒在泥地里的聲音,不響,卻叫人心神碎。
她還未完全死去,可是斷裂的氣管已經(jīng)無法支撐她繼續(xù)說話,她溫柔的看著少年悲傷的臉,伸出手想要撫摸,眼前卻浮現(xiàn)出了當(dāng)年之景。
好些年前的時候她和他在酒館里暢飲清酒,笑談天下英雄,渾然不像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小男孩該聊的話題,那時候她說要做天下第一女俠,他說姐你一定可以的,你若是當(dāng)不了天下第一女俠,這天下就沒有俠了。她說萬一出師不利,半路夭折了怎么辦,他說這世上誰人都能死,就姐不能死,誰敢讓棠曦姐出了意外,我李默蘭砍他頭啖他肉,要他挫骨揚灰,怎么殘忍怎么來,當(dāng)時的她美眸微紅著說,你可別這樣,我這天下第一女俠又怎么會半途夭折。
眼前走馬觀花的那些風(fēng)景一一閃過,喉嚨愈發(fā)哽咽,她的淚水混雜在雨水血水里,終究不分彼此。
更多血沫涌出,她張了張口,卻沒能把想說的話說出口,便緩緩閉上雙目。
小蘭,來生再做姐弟,那時候,一定要做親姐弟,若是做不了親姐弟,你娶了我也行,光陰易逝韶華易度,可不能把愛慕思量藏在腹啊。
他捧著她逐漸失去生機的軀體,渾身顫抖。
抖的很厲害,因為冷。
也許是因為春雨淋濕了衣衫,再被微風(fēng)那么一吹而失掉了體內(nèi)的熱量,所以他很冷,冷的在不停發(fā)抖,身子冷,心里更冷。
她生機徹底斷絕,雙手無力垂落。
老青牛不知何時來到了他的身后,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不想打擾。
李默蘭抱著棠曦尚有余溫的身子,沉默在春雨里。
手捧紅衣,然后少年緩緩起身。
“小青……”他流著淚說道,“咱們,去葬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