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城門才開，林家的馬車就出了城。
厚厚波斯毛毯上鋪著一整塊虎皮。座位上的墊子引枕都是精致的蘇繡。四角垂了香包，散發(fā)出清淡的草木香氣。穆瀾從未坐過這么豪華的馬車。既然沒坐過，就要好好享受一番?？恐?，穆瀾舒服地伸直了腿。
從林一川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到臟臟的靴底。他厭惡地想轉(zhuǎn)開臉，轉(zhuǎn)念又想，如果這小子是刺客。他扔了夜行衣，總不可能還隨身帶雙鞋吧？他趕緊盯著靴底看，希望能發(fā)現(xiàn)點(diǎn)什么。
靴子突然從眼前消失了，林一川抬頭一看，穆瀾正收回腳開始脫鞋。
馬車再寬敞，也是個(gè)封閉的空間。難道他要脫鞋摳臭腳丫？林一川皺眉喝道：“不準(zhǔn)脫鞋！”
“見大公子對(duì)在下的鞋這么感興趣，又不好意思讓您屈尊一直低著頭瞧，正想脫給你看呢。不看就算了。”穆瀾說著抬起了自己的腳仔細(xì)打量著，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這是一雙千層底黑布短靴。鞋底的麻線納得密密實(shí)實(shí)，手工精湛。至少值六百文。穿得久了，鞋幫磨起了毛邊，鞋底有三分之一磨得薄了?？葱椎念伾?，最近定踩過污水、垃圾。也許還有糞……”
“住口！”林一川咬牙切齒喝止了穆瀾。
“不說就不說?！蹦聻懺僖淮紊熘绷送龋蛄藗€(gè)呵欠。進(jìn)竹林了，離老頭兒家還有一段路，這么舒適寬敞的馬車正適合睡回籠覺。
穆瀾的個(gè)頭在南方人中顯得并不矮。馬車再寬敞，他躺著伸直了一雙腿，腳離林一川不到一尺的距離。
這小子定是故意的！林一川坐得筆直，手不時(shí)捏成拳頭，又伸開放在膝上。他腦中總想著穆瀾沒說完的話。越想越覺得惡心。他真是后悔，為什么要和這小子一起坐馬車。
“哦，大公子如果不習(xí)慣與我同車的話，可以出去……坐車轅邊上看看風(fēng)景也不錯(cuò)。”這樣他還能睡得更自在一點(diǎn)。
坐了自己馬車，趕自己出去坐車轅？當(dāng)然，他可以坐燕聲騎的馬，讓燕聲坐車轅……但是憑什么？林一川本想出去騎馬，被穆瀾說破，就拉不下臉了?？粗聻懱傻脨芤馐娣约簠s正襟端坐，林一川心里越發(fā)不痛快，忍不住就要去瞅一眼那雙眼皮底下的靴子。
像是回應(yīng)。那雙腳竟左右搖晃了起來。
仿佛聞到了一股臭味，林一川再也忍不住，彎腰捏住了穆瀾的腳踝。
“你干什么？”穆瀾吃驚地睜開了眼睛。
腳上的靴子被林一川飛快地脫掉，揚(yáng)手就扔出了窗。
穆瀾目瞪口呆。
一錠五兩重的銀子扔進(jìn)了他懷里。林一川瞪他：“賠你的鞋錢！”
“我，我我……”穆瀾簡(jiǎn)直無語了。這么不經(jīng)逗??！沒想到林一川愛潔到這般地步。關(guān)健是他的鞋沒了！他飛快地爬起來掀起了窗簾往后望，“停車！我的鞋！”
車沒有停。穆瀾又不能施展輕功跳車把鞋撿回來，氣得扭過臉道：“你要我穿著襪子去見我?guī)煾?？?p> 林一川愣了愣，他倒沒想過這問題。
“曉得竹溪里是什么地方嗎？”
林家大手筆買下了杜家周圍的地，遍種樹木翠竹。林一川答得很是自豪：“拜我們林家所賜，你師父才住得著這片青竹環(huán)繞，綠樹成萌，淺溪繞行的清靜之地?！?p> “放屁！”穆瀾快言快語地說道，“拜林家所賜，竹溪里方圓五里荒無人煙！買塊豬肉都要進(jìn)城！拜你林家所賜，小爺在先生家干得最累最臟的活就是鏟豬糞洗豬圈！你讓我上哪兒找雙鞋穿？”
燃著憤怒火焰的眼睛生機(jī)勃勃，雪白的小牙咬著粉色的唇，竟說不出的漂亮。林一川突然發(fā)現(xiàn)，不論是笑還是生氣，都是穆瀾最好看的時(shí)侯。
“我問你，我上哪兒找雙鞋？”
見他出神，穆瀾用穿著襪子的腳踹了他一下。
“你竟敢拿你的臟腳踹我？”林一川回過神，又怒了。
“臟？”穆瀾低頭看了眼腳上套著的白色棉布襪子，氣咻咻地說道，“我才穿了一天一點(diǎn)都不臟！現(xiàn)在怎么辦？沒鞋我怎么去見我?guī)煾?？你不怕誤了你的事？先說好，銀子我是不會(huì)退還你的！”
林一川想到穆瀾穿著襪子走路的模樣，心情突然變好了。他手指一伸，指頭上夾著張銀票：“一百兩，自己想辦法?！?p> 一百兩！穆瀾深吸口氣，腦子飛快轉(zhuǎn)動(dòng)。如果天天和林一川呆在一起，自己豈不是發(fā)財(cái)了？他利落地從林一川手中抽了銀票，轉(zhuǎn)怒為喜：“好好，我有辦法了！”
掀起轎簾，穆瀾沖著騎馬的燕聲說道：“要么把馬給我，要么你去幫我把鞋撿回來！沒鞋怎么見我?guī)煾?？?p> 遇到這小子他腦袋怎么就沒轉(zhuǎn)過彎來？可以叫燕聲去把鞋撿回來，白費(fèi)了一百零五兩！林一川懊惱不己。
燕聲瞅著自家公子不吭聲。
“拿了銀子自己想辦法，不準(zhǔn)使喚我的人。要么，把銀子還回來，給燕聲五兩銀子辛苦費(fèi)?！绷忠淮ú挪幌胱屇聻懩昧算y票還輕松撿回鞋。
轉(zhuǎn)眼就想把給出的錢討回去？穆瀾翻了個(gè)白眼放下了窗簾：“拿人錢財(cái)，與人消災(zāi)。我自己想辦法?！?p> 車停了下來。林間只有一條三尺寬的小徑，林家的馬車過不去。
林一川掀了車簾下車?；仡^望著穆瀾，臉上毫不掩飾地掛著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一百兩能買來看穆瀾穿著襪子走路，也值了！
燕聲下了馬，背起了包袱。包袱里有兩枝百年老參，一匣子香棕，見杜先生的禮。
穆瀾望著燕聲笑：“你的馬真好，牽過來我騎會(huì)兒怎樣？”他看向林一川，慢吞吞地說道：“穿襪子當(dāng)然也能走。不過，我不保證路上會(huì)不會(huì)腳痛受傷……”
急著見杜先生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總有一天……不，等杜之仙給我爹瞧過病，我再不忍這小子！林一川哼了哼，把臉轉(zhuǎn)到一旁去了。
惡人尚需惡人磨。燕聲心里浮現(xiàn)了這句話，趕緊悄悄給了自己一個(gè)嘴巴。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他把馬牽到了馬車旁，狠狠瞪了穆瀾一眼。
穆瀾利索地翻身上了馬，頭一昂：“走唄?！蹦巧袂榛钕翊笊贍敵鲂袔Я藘擅P。
燕聲怒了：“你……”
“走吧?！绷忠淮樕峡床怀鱿才池?fù)著手，很是悠閑地跟在了后頭。
燕聲跟在他身后，小聲地嘀咕：“少爺，那小子的張狂勁真讓人討厭?！?p> “只要他能幫我們請(qǐng)到杜之仙回府，這回我忍他?！?p> 燕聲立馬閉上了嘴。以少爺睚眥必報(bào)從不吃虧的性子，下回有那小子好受的！
騎在馬上，穆瀾伸手摘了片竹葉，抿在嘴邊吹出支小曲。
朝陽初升，林中薄霧升起，早起的鳥啾啾叫著。少年騎在馬上，只穿了布襪子的腳在半空中悠悠晃蕩，一曲小調(diào)吹得歡快無比。
清晨的風(fēng)撲面而來，似乎還帶著竹葉的新香味兒。林一川情不自禁地吟道：“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p> 穆瀾聽見回首笑著問道：“大公子住高樓穿錦裳，也向往這田居人家？”
有錢人家的公子哪懂得民生疾苦。不等林一川答，他速度說道：“家家都養(yǎng)雞鴨肥豬，遍地雞屎鴨糞。寧可食無肉，那是肉吃膩了才不想吃。不可居無竹，因?yàn)槟芡诹酥窆S當(dāng)菜飽腹。嘖嘖……村戶人家專挑不見一絲兒瘦的肥肉煮，只為了一口咬下去滿口油。我給你說，那薺菜團(tuán)子吃多了拉屎都是青的！真的！”
真的……豈有此理！詩情畫意被穆瀾說得消失殆盡，林一川怒目而視。
穆瀾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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