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在揚州城傳家百年,家主所居銀杏院大氣簡樸。門窗上的雕花,飛檐上的石雕神獸又透著江南人家特有的婉約精致。
兩棵大銀杏脆黃的葉落在青磚地面,如同鋪就的點點碎金。
梁信鷗換了棗紅繡云龍圓領(lǐng)戛撒,腰間束著白玉帶。漆黑的頭發(fā)用根青玉簪束了,戴了頂沙帽。團臉上掛著習慣性的和藹笑容,多了一重不怒自威的氣度。
他頗有興趣地看著淺池清水中兩尾游弋的金色大魚。光照在魚身不同角度時,每一鱗片分外清晰鮮明,色調(diào)濃淡不一的變幻著。魚游動的姿態(tài)極其優(yōu)雅。魚尾無聲破水,呈現(xiàn)出一種嫻靜之美。
眼前這兩尾背覆紅色大鱗的魚叫過背金龍。生于南洋,極為珍貴。是林家的鎮(zhèn)宅之寶,養(yǎng)了六七十年,長到了三尺。
數(shù)月工夫,林大老爺養(yǎng)了二十斤肉回來。比不了過去那樣富態(tài),與當初躺床上的枯槁模樣已判若兩人。耷拉的面皮重新被脂肪填充得圓潤,眼里精神十足。他微躬著腰站在梁信鷗身后一步。以恭敬的姿態(tài)迎接這位東廠大檔頭的拜訪。
“就這院里吧。今天天好,暖陽微風。銀杏樹下擺宴風景正好。”梁信鷗毫不客氣見外,語氣是居高臨下的吩咐。
林大老爺不動聲色地吩咐下去。
酒席以極快的速度擺在了銀杏樹下。菜品皆是魯?shù)孛恕?p> 兩人分坐于左右。院中并無他人。
梁信鷗脧了眼菜肴,心知林家對自己也徹底打探了一番。他笑著舉杯道:“梁某是山東人。沒想到遠至揚州竟然能吃到正宗家鄉(xiāng)菜,甚是感動??碗S主便,老爺子太客氣了。”
“梁大人遠至江南作客。老夫擔心您水土不服,是以吩咐廚子做了山東菜?!绷掷蠣斪泳d里藏針的回道。
“梁某是粗人。北地寒洌尚不能弱了心智,又何畏這江南柔風?倒是老爺子大病初愈。這院中風景雖好,本官也擔心讓您受寒著涼,病情反復可就壞了。杜之仙已經(jīng)死了,再無人能妙手回春?!绷盒批t毫不示弱,語意雙關(guān)。
遣退左右,直面相談。林大老爺很清楚梁信鷗的來意。
林家的南北十六行除了漕運,還供著內(nèi)廷所需的絲綢茶葉瓷器。生意做得大,年年分給朝中官員和錦衣衛(wèi)的紅利也不少。如今東廠也想來分杯羹。
梁信鷗提到了生死,這是在威脅。林家給了別家好處,能不孝敬東廠?林大老爺?shù)馁~在心里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拿定了主意。
他嘆息道:“杜之仙正是為診治老夫才耗盡精力,病情轉(zhuǎn)重而逝??上?,老夫也只多掙回幾年壽命。實在對不住他。大人的來意,老夫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林家的生意能做得順暢,全仰仗著大人們照拂。大人既然來了,林家不會讓大人空手而回。和氣生財方為上道。林家每年抽出兩成利孝敬督主?!?p> 朝中官員一成,錦衣衛(wèi)兩成,再分成東廠兩成。林家生意再賺錢,白送出五成利,真正能落到手中不過一成到一成半。這是林家最低的底線了。賠本做生意,還不如買些田地,安心做個田舍翁。
可惜譚公公瞧不上這兩成利。梁信鷗搖了搖頭道:“林老爺子這筆賬算得不對。梁某不妨直言。東廠要四成?!?p> 林老爺子臉色大變:“梁大人,林家雖然是揚州首富??此朴兄鴰纵吶擞貌煌甑你y錢。但年年賠本做買賣,縱有金山銀海,也撐不了幾年?!?p> “老爺子莫急。東廠多要的兩成,是錦衣衛(wèi)的。我家督主對殺雞取卵的事,素來不屑?!绷盒批t淡淡說道。
東廠要吞了錦衣衛(wèi)的兩成利,林家對錦衣衛(wèi)如何交待?林大老爺雪白的長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臉色難看之極:“梁大人這是強人所難!”
東廠厲害,錦衣衛(wèi)也不是吃素的。林家本想左右逢源,夾縫里求生。東廠卻不肯。想要獨吞。既然這樣,林家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老夫身體不適,恕不奉陪了?!绷执罄蠣斅冻鰪娪驳淖藨B(tài),打算送客。
梁信鷗氣定神閑道:“本官此行,替督主轉(zhuǎn)達對老爺子的問侯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為了查案?!?p> 凝花樓已經(jīng)火速賣給了城北修家。林老爺子清楚,東廠在凝花樓死了個大檔頭,不會輕易放過。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樸大檔頭死在凝花樓,是刺客所為。畢竟是死在林家地界,林家會出筆撫恤?!?p> 拿筆銀子出來就想不了了之?梁信鷗笑了:“本官去了凝花樓。發(fā)現(xiàn)有件事極為有趣。當晚樸大檔頭被刺客所殺。而凝花樓中也死了名舞妓。據(jù)說她是自盡,埋在了亂墳崗。然而本官卻刨出了一座空墳。更有趣的是,八月十五,林大公子去竹溪里給杜之仙送節(jié)禮,遇到了伏擊。來了位蒙面姑娘將他救了。本官查驗死者傷口,與那位刺客珍瓏的手法相似。本官不得不懷疑,尸首消失的舞妓茗煙其實未死,她正是那位蒙面女子,也是……刺殺樸大檔頭的兇手。這一切,似乎大公子都脫不了干系。本官有十足的理由請大公子回東廠調(diào)查!”
林大老爺?shù)男念D時一緊。東廠死了個大檔頭,梁信鷗抓住此事硬要拿林一川回去審問。林家無力阻攔。他抬頭看了眼天色。午時的陽光透過枝椏照射下來。揚州那位錦衣衛(wèi)千總沒有出現(xiàn)。
不論是他懼了梁信鷗,還是東廠用了手段阻礙了他的到來。都說明一件事情。錦衣衛(wèi)此時不會和東廠強硬對抗。
等到了京中,哪怕那位鎮(zhèn)撫司親自出面。進了東廠的大獄,不死都要脫層皮。兒子總要吃罪受苦。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梁信鷗帶走兒子。
林老爺子沉默了。
“梁某見過大公子。江南水好,出了令郎這般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可惜……”林一川是老來得子。林大老爺膝下就這么一根獨苗。他活不了幾年。兒子卻才十八。家中還有一個對家業(yè)虎視眈眈的二老爺。梁信鷗相信,林大老爺很快就會做出選擇。
一川十八歲了。經(jīng)商有悟性,極其孝順。林大老爺只要一想到兒子被東廠折磨,心就如鈍刀磋磨,心痛難忍。
也罷。不是孝敬錦衣衛(wèi)就是孝敬東廠。想要左右逢源,騎墻觀望,那是奢望了。林大老爺拱手認輸:“大人話已至此,老夫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投了東廠,錦衣衛(wèi)不會罷休。督主看得起林家,想讓林家忠心效力。林家卻受不起這池魚之災?!?p> 梁信鷗微笑道:“既是一家人,東廠不會讓林家受委屈。”他的語氣格外輕蔑,帶著絲絲傲意,“就算是錦衣衛(wèi)那位鎮(zhèn)撫司,見著督主,也是極尊敬的?!?p> 林家是通過揚州錦衣衛(wèi)千總與京里搭上的關(guān)系。連那位鎮(zhèn)撫司的面都不曾見過。而東廠督主譚誠卻親自吩咐梁信鷗登門造訪。一個是林家拼命地去討好結(jié)識,另一個卻主動伸出了手。林家別無選擇。
林大老爺長嘆一口氣,舉杯與梁信鷗輕輕一碰。
席上語笑歡顏。言語中的威脅與針鋒相對在這遍地秋陽中融得干干凈凈。
“老爺子養(yǎng)病要緊。大公子接管南北十六行,將來打交道的時間尚多,請來見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