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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德妃烏雅氏在永和宮突然薨逝，死因不明，朝野內(nèi)外爭議紛紛。
青鸞已經(jīng)三天沒有見到胤禛了，寧壽宮德妃的梓宮前，此時也沒有胤禛的影子，自德妃歿了后，胤禛每夜都在梓宮旁守靈，哀悼，此刻卻不知他去了哪里？青鸞心里隱隱有些擔(dān)憂。胤禛與德妃的母子恩怨，她素來知曉，只是這一回這德妃去的突然，令眾人措手不及，堅強(qiáng)冷酷如胤禛，只怕也一時難以承受這種打擊。
青鸞身著喪服，和其他宮廷女眷一道跪在皇太后的靈位前，此時，她抬起頭，默默地望向殿外，那里，晦暗如潮的天空下，寬闊的御道上，百官素縞，也靜靜地等待著。
皇上，你到底在哪里？
青鸞垂下眼睛，胸中五味雜陳，這時，宮女蓮香忽然從身后擠了過來，附耳道：“娘娘，殿外有人找你?！?p> 青鸞回眸，詫異的目光。
蓮香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很是焦急的樣子。
青鸞沖一旁的伊蘭頷首示意，起身跟著蓮香走了。
來到了殿外一處僻靜的角落，只見一個清瘦矮小的小太監(jiān)正躲在柱子后面，東張西望著，在看到青鸞的瞬間，小太監(jiān)的眼睛亮了亮，連忙跑上前施禮。
青鸞連忙道：“不必行禮了，起來吧?！鳖D了頓，又不解地道：“你是何人？找我所為何事？”
小太監(jiān)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抽噎著，無比傷心地哭訴道：“娘娘，奴才求您了，你快去救救藍(lán)格格吧，她快死了?！?p> 藍(lán)格格？青鸞的大腦遲緩地轉(zhuǎn)動著，仿佛被歲月的巨輪用力碾壓過一樣，空白而寂靜，許久才后才恍然想起來，是，是藍(lán)齊兒嗎？
“她怎么了？”青鸞喘了口氣，瞪大了眼睛。
“藍(lán)格格小產(chǎn)了，大出血，已經(jīng)快不行了。”
青鸞的眼底閃過一絲窒息，緊張地道：“如何會這樣？傳太醫(yī)了嗎？”
小太監(jiān)搖搖頭：“奴才哪里請得動太醫(yī)？娘娘，你快去瞧瞧吧，她真的不行了。”
青鸞定了定神，吩咐道：“你只管去太醫(yī)院找傅太醫(yī)，就說是本宮差你去的。”
小太監(jiān)愣了愣，大聲道：“奴才這就去?！闭f完，轉(zhuǎn)身跑了。
青鸞看了看身旁的蓮香，顫聲道：“走，帶我去藍(lán)齊兒住的地方?！?p> ——
寅時已過，疾風(fēng)吹過樹梢上的白燈籠，胤禛孤身來到了空蕩蕩的永和宮，環(huán)視四下，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
他悲寂的目光一一掃過屋子里額娘用過的物件，瓷枕，帷帳，銅鏡，手爐……
少頃，他緩緩抬起手來，扶住屋子中央那根柱子，眼睛往下一瞟，柱子根部的血跡斑駁可見。
嘴角古怪地扯了扯，胤禛忽然原地亂走了幾步，呵呵地冷笑起來，仰起頭越笑越大聲，不知不覺間卻淚流滿面，止不住渾身發(fā)抖著，在一片寂靜的晨光中，他了無生氣地跪倒在地，跪在那根染血的廊柱前。
屋子外面，有一個攜著包袱的老嬤嬤經(jīng)過，看到皇上這個樣子，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胤禛淚目回頭，失魂落魄地看著來人。
老嬤嬤見到胤禛卻沒有行禮，只是喃喃自語道：“天底下，哪有當(dāng)娘的不疼自己孩子的，永和宮的這位娘娘早些年為了見到自己的孩子也是吃盡了苦頭，奈何自己在后宮里位份卑賤，只能疏通下人偷偷摸摸地去看那孩子一眼，可每次她滿懷欣喜的去看孩子的時候，那孩子都管當(dāng)時的皇貴妃叫額娘，她夜不能寐，終日以淚洗面，漸漸地，去的次數(shù)多了，心也就冷了，直到生下第二個孩子，她孤獨的臉上才有了笑容，她是個苦命人，也是一個好額娘，她這一生，生了兩個讓她驕傲的孩子，可這兩個孩子卻因為皇權(quán)自相殘殺，她到死都是睜著眼睛的，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可她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們……”
胤禛的身軀微微發(fā)顫，眼睛低垂著，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砸落在地板上。
老嬤嬤說到最后，痛心地?fù)u搖頭：“罷了罷了，人已死萬事皆空，但愿來世，她能和自己的孩子相守一生。”
胤禛跪在那里，雙手扣在地面上，頭越埋越低，像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
“嬤嬤，你要去哪里？”少頃，他淚眼朦朧地問。
“老奴伺候了娘娘一輩子，現(xiàn)在娘娘去了，宮里再無老奴容身之處，老奴自請出宮養(yǎng)老，還忘皇上恩允?！崩蠇邒叩穆曇魷嫔６鴪远?。
“你走吧！”胤禛啟唇，低不可聞地道。
“老奴謝過皇上！”老嬤嬤屈膝福了福，佝僂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斑駁的晨風(fēng)中。
胤禛慢慢抬起頭來，一動不動地盯著宮門口的方向，這時，恍若有一縷幽藍(lán)色的身影緩緩靠了過來，來人云髻高挽，面目慈祥，溫婉含笑，像極了兒時記憶中的額娘。
她在漫天的光霧中緩緩走來，迷離地微笑，定定地向他伸出手來。
胤禛大睜著眼睛，干白的唇角噙著失神的淚水，簌簌膝行上前，探出雙手來，想要緊緊擁抱住他此生渴望已久的溫暖。
然而，額娘并沒有擁抱他，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旁邊跑上前，額娘一把抱住了那個孩子，笑著笑著，心滿意足地閉下了眼睛，仿佛不會再看其他人一眼。
那是，那是十四弟。
胤禛的心仿佛墜入了黑暗的無底深淵，眼前的幻想也忽然一陣風(fēng)似的消失了，他呆呆地跪在那里，眼睛里的淚水瞬間燃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大片大片的死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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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狂風(fēng)掃過地面上的落葉和塵土，密集的烏云遮住了天邊的一輪殘日。
咸安宮外，青鸞面色匆匆而來，卻被守在宮門外的侍衛(wèi)攔住。
“娘娘，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請娘娘速速回宮。”侍衛(wèi)拱手示意，語氣不亢不卑。
“讓我進(jìn)去，皇上那邊我自有交待?！鼻帑[正色道。
“沒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請娘娘恕罪！”侍衛(wèi)再度頷首，態(tài)度異常堅決。
青鸞咬了咬牙，急聲道：“你可知這里面住的是誰？他們一個是皇上的二哥，一個是皇上的義妹，若他們有什么閃失，你擔(dān)待得起嗎？”
侍衛(wèi)面露遲疑，頓了頓，又定聲道：“不得旨意，奴才不敢讓娘娘進(jìn)去?！?p> 青鸞猛吸口氣，想要發(fā)難卻強(qiáng)自忍住，半響，沉住氣道：“好，你等著，本宮這就去請旨，你最好祈禱，在本宮回來之前，這宮里面的人能安然無恙?！?p> 青鸞轉(zhuǎn)身欲走，卻突然聽到咸安宮內(nèi)傳來一陣陣痛苦的哀嚎聲。
“藍(lán)齊兒，藍(lán)齊兒！”
侍衛(wèi)聞聲色變，復(fù)又抬起頭，為難地看著青鸞。
青鸞又是焦急又是憤怒，叱責(zé)道：“還不快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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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天空撥云見日，十四阿哥胤禵受詔回京進(jìn)宮，前來見皇太后最后一面，他靜靜地站在梓宮前，居高臨下地瞻仰著德妃的容顏，臉上竟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任何悲喜。
殿外的大臣們身著厚重喪服，個個汗流浹背，不時擦擦汗，不時翹首觀望。
以胤禩為首的四位總理大臣也靜靜地等待著。今日此時，應(yīng)恭移皇太后梓宮至景山壽皇殿供放，群臣等待著送葬，卻不見萬歲爺?shù)嫩櫽啊?p> 也不知等了多久，雍正一身白縞，目光蕭索而寧靜，終于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百官齊齊翹首。
雍正穿越眾人，一步一步地走到靈堂里，與胤禵麻木的目光短暫相接，又投向一旁的禮官。
禮官反映過來，隨即高聲宣道：“起駕！”
巨大的棺槨抬起，百官緩緩而行，雍正行走在一片哀樂聲中，薄薄的唇邊卻連連閃過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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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宮內(nèi)，入眼的滿目瘡痍，荒涼而破敗。
青鸞在侍衛(wèi)的陪同下，慌慌張張地奔入室內(nèi)。
簡陋不堪的屋子里，只有幾個空蕩蕩的瓦罐，七零八落的倒在一旁，藍(lán)齊兒躺在墻角的床榻上，雙目閉合，無聲無息，被單上一大攤殷紅的血漬，胤礽握著她一只手，癡癡呆呆地瞧著她，不似方才的嘶吼發(fā)狂，此刻的胤礽平靜極了，安靜極了，沒有了以往的傲氣，也沒有了以往的矜貴，只剩下一團(tuán)虛弱的身影，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
窗外透進(jìn)來凄白的日光。
青鸞心跳砰砰著，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床榻上的藍(lán)齊兒面無血色，已然沒有了氣息，青鸞摸了摸她的手臂，冰冷極了，那種冷意滲透到她的手指，又通過指尖傳遞到她的心臟，凍結(jié)了她的所有呼吸。
“二師姐。”青鸞很小聲地呢喃著，猛地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聲來。
胤礽呆呆地回過頭來，看了看她，臉上卻掛著失神的傻笑：“有人來看我們了，藍(lán)齊兒你快醒醒啊，皇阿瑪派人來看我們了，我們有救了，你快醒醒?！?p> 他輕輕撼動著藍(lán)齊兒的身軀，對方卻沒有絲毫回應(yīng)，安靜得仿佛熟睡一般。
胤礽癡癡地笑著，抓起她一只手，在自己臉頰上摸索著：“你看吧，我就說只要皇阿瑪活著，就絕不會虧待我們，皇阿瑪是真心待咱們的，只要有他在，咱們就會衣食無憂?！?p> 青鸞含淚的目光微微下移，注意到胤礽的手臂上有一道一道清晰可怖的傷口，仿佛被人用刀活生生刮去了幾層血肉。
青鸞心中大駭，怒目回頭，瞪著身后的侍衛(wèi)。
侍衛(wèi)的臉埋得更低，不敢看她。
胤礽強(qiáng)顏歡笑，卻不覺間淚流滿面，自言自語著：“藍(lán)齊兒，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睛看著我，你是不是餓了，我這里還有吃的，我都給你，我全部都給你，你等著我?！?p> 此情此景，青鸞的目光恍惚不定，呼吸卻越來越艱難，她用力喘息著，四下走動開來，打量著這屋子里的一切，沒有一絲煙火氣，冰冷，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死牢。
身后的胤礽卻默默撩起了袖子：“藍(lán)齊兒，你好好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就有吃的了，我不會讓你餓肚子的，我會照顧好你和孩子?！?p> 青鸞的身子開始不住地打擺子，搖搖欲墜，似乎有些站不穩(wěn)，回過頭來，卻看到胤礽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正用力剜向自己的臂膀。
“快住手！”青鸞驚呼出聲，一旁侍衛(wèi)也疾步上前，劈手奪過了胤礽手中自殘的兇器。
胤礽的手臂泊泊地流血，臉上卻是一貫的冷靜，似乎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只是笑著，不解地問：“做什么？快把刀還給我，藍(lán)齊兒餓了！”
青鸞看向侍衛(wèi)，怔怔地問：“為什么不給他們吃的？為什么要如此虐待他們?！?p> 侍衛(wèi)埋下頭，緘口不語。
青鸞的肩膀簌簌抖動著，漸漸地，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她看了看眼前荒唐的情景，大笑一聲，轉(zhuǎn)過身，淚流滿面地沖向屋外。
屋門外，蓮香伸出手扶住了面色驚惶的青鸞，安慰道：“娘娘，你可千萬不要生皇上的氣。”
青鸞猛地回頭，含淚看住了她：“你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蓮香咬了咬嘴唇，如實道：“奴婢早就聽聞，先帝駕崩后，皇上就停了這咸安宮的一切供給，也不讓任何人接近這里，否則就斬首示眾，藍(lán)格格本就懷有身孕，哪里忍受得了這等虐待，寒冬臘月，饑寒交迫，苦苦煎熬下來，臨了，孩子也沒保住，母子二人活生生就是被餓死的?！?p> 青鸞閉下眼睛，澀聲道：“你不要再說了，快去通知內(nèi)務(wù)府李總管，讓他差人過來?！?p> 蓮香為難地道：“今天是皇太后下葬皇陵之日，哪里有人能顧得上這邊，娘娘，奴婢勸你，還是不要插手此事了，萬一惹得萬歲爺不高興了，只怕娘娘也會跟著受罪?！?p> 青鸞握了握雙手，不再理她，堅定了目光，徑直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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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乾清宮養(yǎng)心殿，燭火通明。
雍正端坐在御案前，埋頭批閱奏折，怡親王胤祥卻面色匆忙地走了進(jìn)來。
他正要跪地施禮，雍正忙起身道：“你腿上有傷，不用拜了，快起來吧！”
“是！”胤祥吃力地站起身來，神情復(fù)雜地看著雍正。
雍正蹙眉道：“怎么了？有何事？為何這樣看著朕！”
“皇上喝酒了嗎？為何這殿中一股酒味？”胤祥摸了摸鼻子，環(huán)視四下。
雍正搖搖頭，指了指一旁的桌子：“沒有，朕是備下了酒宴，在等一個人，等他陪朕喝酒！”
“不知皇上要召見的是何人？”胤祥蹙眉，狐疑地問。
雍正不動聲色地笑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p> 胤祥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想了想，又不安地道：“皇上，你打算如何處置十四弟？”
雍正低了低眼睛，又轉(zhuǎn)瞬抬起，直言：“那依你之見，朕當(dāng)如何？”
胤祥正義凜然：“放了他?！?p> 雍正又笑了，負(fù)手從御案前走出，慢條斯理地走到胤祥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放了他？你是想給朕唱‘煮豆燃豆萁’嗎？”
胤祥一抿嘴，鄭重其事地躬身道：“臣弟知道，皇上也很為難，此番朝廷內(nèi)外都在觀望著皇上對十四爺?shù)膽B(tài)度，皇上若放了他，百官自然會認(rèn)為皇上仁孝，皇上若繼續(xù)圈禁他，百官則會認(rèn)為皇上冷酷，毫無孝悌憐憫之情?！?p> 雍正慢笑了一聲，嘲弄道：“權(quán)力面前沒有父子，遑論兄弟！你所說的這些，朕根本不在乎！”
胤祥嘆了口氣，有些模棱兩可的樣子：“那不知皇上心里是何打算，到底是擒，是縱，是封，是圈，還是…殺？”
雍正面無表情，聲音卻異常冷漠：“論罪，他活不了，論情，他又死不成?！?p> 胤祥急道：“皇上，十四之前確實沖撞了你，可此番他回宮奔喪，卻是服服帖帖，畢恭畢敬，沒有讓皇上為難之處，再者，十四弟乃驍勇善戰(zhàn)之人，國之防務(wù)還可仰賴他?！?p> 雍正搖搖頭，原地走了幾步，若有所思著，半響，冷哼道：“朕是斷然不會再讓他執(zhí)掌兵權(quán)的，朕這個弟弟數(shù)次征戰(zhàn)沙場殺敵，粗中有細(xì)，大智若愚，軍中頗有威望，朕可以養(yǎng)著他，但絕不會再用他?！?p> 胤祥面露喜悅，澀聲道：“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他嗎？”
雍正又搖了搖頭：“不然，朕要當(dāng)面問他一些事情，你來的正好，陪朕一道審審他？！”
胤祥眼中微訝。
此時，殿外有太監(jiān)通稟：“十四王爺?shù)钔庥P見?！?p> “宣他進(jìn)來?！庇赫x地抬了抬手。
片刻后，胤禵疾步走了進(jìn)來，單膝跪地沖雍正拱手行禮。
“我們都在等你，起來吧！”雍正面帶微笑。
胤禵跪著沒動，雙眼卻猛地掀起，正視著御案前端坐之人。
“怎么，看你這樣子，又是憤怒又是疑惑，你在用眼神質(zhì)疑朕嗎？”雍正瞇起眼簾，居高臨下。
“額娘為何會突然離世？”胤禵咬著牙道出所想。
雍正皺眉，慢慢往后靠了靠，哀聲道：“母后素有痰疾，又因皇考大事，悲慟不釋于懷，惹得舊恙復(fù)發(fā)。朕日夜侍奉湯藥，希冀母后痊愈，不料卻遂至大漸，遽爾賓天，朕也是痛心不已?！?p> 胤禵眉心深鎖，似信非信的樣子，半響，又道：“臣弟還有一事不明，皇上是否下旨，將拉薩宮前所立的軍功碑文拆毀了？”
“正是。”雍正面色從容。
“皇上，你知不知道，那座碑文是用多少八旗將士的白骨與鮮血堆起來的?！必范_目露憤懣。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西藏一役，陣亡將士約在三萬以上。”雍正幽幽地嘆道。
“這三萬將士陣亡于異域，連一座碑文都換不到嗎？”胤禵歪了歪腦袋，有些失望地看著他。
雍正笑了笑：“你要是起身，陪朕喝一杯，朕自會給你答案?！?p> 胤禵倏地起身，走到桌前，端起早已斟滿酒的酒杯，沖雍正敬了敬，仰起頭一飲而盡。
“好！”雍正忽然抬手鼓掌。
胤禵放下杯子，凜然道：“酒，我已經(jīng)喝了，請皇上開示？”
雍正道：“你可知這碑文是何人所制？”
“輔國公阿布蘭?！必范_正義凜然。
“是誰豎的碑？”雍正又道。
“部將李衛(wèi)。”
“你駐守西藏多年，可曾細(xì)讀過此碑文？”雍正一只手探向桌前，冷冷地打量著他。
胤禵微微一愣，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道：“約略看過一遍?！?p> 雍正道：“以文載功，最忌有所隱，有所偏，此文有三隱三偏，不足其碑?！?p> 胤禵不解地望著他。
雍正又道：“到西北領(lǐng)軍的皇子，除你之外還有哪幾位？”
“胤佑領(lǐng)正藍(lán)旗，胤禮領(lǐng)正黃旗，胤裪領(lǐng)正白旗?！?p> “內(nèi)廷三阿哥指的是哪幾位？”
“弘曙，弘治，弘禧?！?p> “宗室帝胄，還有哪些人去了？”
“平郡王納爾蘇，裕親王保泰的兒子廣善，簡親王的兒子永謙?！?p> “這些人出力如何？”
“一心一德，矢忠矢勇?！?p> “戰(zhàn)場上有他們的血汗，碑文上可有他們的名字？”
胤禵沉默。
雍正搖搖頭，漠然道：“你不用想了，朕可找不出他們?nèi)魏稳说拿郑四艘浑[，你拜帥之時，不過是名貝子，旗下不是親王便是大將，皇考怕你難以服眾，特別賜號大將軍王，而且所用正黃旗比照王蠧式樣繡制，又向青海、新疆、蒙古一帶的部落頻頻下令，說大將軍王是我皇子，確系良將，帶領(lǐng)大軍，掌生殺重任，爾等巨細(xì)事項均應(yīng)謹(jǐn)遵大將軍王指示，盼能誠意奮勉，與我當(dāng)面訓(xùn)示無異。皇考如此用心布局，這一仗到底是你殲敵于疆場之上，還是仰仗皇考決勝于千里之外？！”
胤禵雙手漸漸握拳，眉眼連連波動著，低聲道：“皇考運籌帷幄，功不可沒？”
雍正點點頭，又感慨道：“帷幄之中，見他的白發(fā)，碑文之上，卻不見他的慈心，此乃二隱。古之賢者處置邊患，盡量做到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以兵對陣，萬不得已，兵消威滅，相處以和，決不能舊事重提，大書特書于碑文，使臣服之民旦夕有所恐懼，這種恐懼，久則生恨，恨則生變，冤冤相殘，何時何了？”
胤禵啞口無言，靜默而立。
雍正嘆道：“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間蒲桃入皇家，這又有何意義？這又有何要標(biāo)榜立碑呢？此文極盡我武揚威之能事，而獨缺兼愛之仁與好生之德，此其三隱?！?p> 胤禵慢慢低下了頭，雙手手指不自覺地嵌入掌心。
雍正俯首咬牙，目光直直地盯著他，半響，又沉重地說：
“三隱之后，還有三偏，這兩年仗打下來，你可否去戶部查過帳，一千五百萬兩白銀，是誰用了，你可有見到貴州巡撫劉抑蘇，甘肅提督師懿德，他們二位近日連連上疏，請求息兵停戰(zhàn)，以養(yǎng)民生，而現(xiàn)在碑文上只提軍功之盛，而掩戶部之窘，此其一偏，皇考布置西征，之所以動員眾多皇子皇孫，千里赴戰(zhàn)，是因為西大通無可用之人，準(zhǔn)噶爾缺能戰(zhàn)之將嗎？那么靖逆大將軍富寧安在做什么，振武大將軍傅爾丹又在干什么？協(xié)力將軍祈里德是等著吃皇糧？而最英勇的大將軍額倫特寶劍已經(jīng)生了銹嗎？是真的需要你這個貝子胤禵射了一只白煞靈而授王拜將，到拉薩前線去統(tǒng)領(lǐng)三軍嗎？皇考為的是藉此機(jī)會鍛煉皇子的膽識，樹立皇子的威信，你說的沒錯，那座碑文是用三萬子弟兵的鮮血和白骨堆起來的，然而，這不是為大清國堆的，它是為你們幾位堆的，這是一場皇子的狩獵，只不過把圍場由木蘭搬到拉薩去了而已，就因為如此，所有的將軍都怠懈了，退縮了，袖手旁觀，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沒有戰(zhàn)功，沒有前程，沒有犒賞，有的只是犧牲和填命，皇子皇孫取代了一切，滿將漢將避而遠(yuǎn)之，由于皇焰高漲，使得為將軍者不愿全心全意置身一戰(zhàn)，這種仗要打到幾時？才能打得好，打得完呢？”
猛地拍了一下御案，雍正目光灼灼，又定定地道：“沖鋒拔寨，將軍為其先，皇胄助陣為其輔，碑文所載，見皇胄之勢而不見將軍之勇，此其二偏，蒙藏與滿漢，同膚同種，可以有意氣之爭，而不能有火拼之仇，相處之道，端在于宗教之熏陶，交通之往來，貿(mào)易之繁榮，文字之流傳，婚姻之媒娶，絕非聳五丈之石，逞天家之顯，而能安長處順，消災(zāi)去禍的，此碑文記黷武之盛，而舍文教之化，豈不是偏之又偏嗎？
胤禵的手心冒進(jìn)了涔涔的冷汗，疾步走到一旁，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
胤祥在旁道：”皇上所言字字肺腑，直擊要害，拆了此碑，于你無損，但與大局有利。“
胤禵擺了擺手，不悅地道：”拆吧拆吧，拆得好！“
雍正揚聲：”胤禵。“
胤禵連忙收斂，正色頷首：”臣在！“
”這大將軍王的名號位于五爵之外，可謂不倫不類，賢弟覺得還有必要冠以這樣一個無可名狀的頭銜嗎？“
”不宜不宜，依我看不成體統(tǒng)?！柏废樵谂匝a(bǔ)充。
胤禵咽了口吐沫，怔道：”既然不妥，皇上盡可削了去?！?p> ”頭銜既已削去，責(zé)任也不必抗于身上，朕已將你的防務(wù)全權(quán)交予年羹堯與延信兩位大將軍，賢弟可有異議？
“此二人足以擔(dān)當(dāng)。”胤祥在旁附和。
雍正不說話，只死死地盯著胤禵，等待他的反應(yīng)。
胤禵的眼神瞬息萬變，似乎快要喘不上氣來，半響，才有氣無力地抬起頭來，拱手一揖：“辭印交兵本是應(yīng)當(dāng)，臣弟謹(jǐn)遵皇上旨意?！?p> “好！”雍正點頭：“你還算識時務(wù)！”
胤禵后退了兩步，輕聲道：“那么，容臣告退。”
“慢著?！庇赫穆曇粲掷淞讼聛?。
胤禵回頭，呆若木雞：“皇上還有何吩咐？”
雍正從御案前走出，走到他面前，淡漠地道：“你要是愿意留在京城，朕封你為郡王，你若是不愿，朕可以讓你自己選擇，今后何去何從？！”
胤禵的臉白了白，勉強(qiáng)擠出一絲寡淡的微笑，低低地道：“臣不敢讓皇上為難，臣自請返回遵化，駐守皇陵，不蒙旨召，永不回京?！?p> “你可想好了?！庇赫櫭迹剖怯行┎蝗蹋骸笆亓甑娜兆忧搴驴?，不好挨?！?p> 胤禵彎起唇角笑了笑，笑意未達(dá)眼底，定定地說：“臣心意已決，恭請皇上恩準(zhǔn)。”說完，再度拱手一揖。
“好。”雍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皇考在世時沒有白疼你，你這就動身吧，朕會派人連夜護(hù)送你出宮?！?p> 胤禵咧了咧嘴，猶如當(dāng)頭一棒喝，失神的眼底卻漸漸漫出一絲絕望的晶瑩。
雍正轉(zhuǎn)過頭去，只當(dāng)沒見到，復(fù)又對一旁的胤祥道：“來，胤祥，你也陪朕喝一杯。”
“臣告退。”胤禵再度回稟，怔怔后退了幾步，一個轉(zhuǎn)身，撤步往殿外走去，高大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殿外蒼茫的夜色中。
雍正漠然抬頭，猛地一用力，將指間的酒杯捏得稀碎。
胤祥嚇了一跳，吃驚地望著雍正，只聽得雍正淡淡地道：“但愿這一次，他能恪守本分，不要再滋生事端，否則就是自尋死路?！?p> 胤祥連忙道：“我相信皇上此番訓(xùn)示，十四定會謹(jǐn)記于心，不敢再有所妄動?！?p> 雍正搖了搖頭，郝然地道：“就怕其他有心人在背后攛掇，離間我們兄弟二人?！?p> “皇上意有所指？”胤祥蹙眉。
“來，不說了，我們喝兩杯吧?！庇赫似鹆司票?，沖胤祥敬了敬。
胤祥笑了笑，拱手回敬，這時，有內(nèi)廷太監(jiān)走進(jìn)來通稟：“皇上，出事了?！?p> 雍正的酒杯湊到唇邊，陡然停住，掀起眼簾，瞧住了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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