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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想就這么死了?”
仿佛隔了一個永恒,盧槲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就像是寂靜無聲的深夜里炸響的一聲雷鳴,極其刺耳,震耳欲聾。
天地驟然明朗。
張之葦陡然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雪地里躺著,渾身上下還是伴隨著急劇的灼痛,五臟六腑仍然極其難受。稍稍仰頭,還能看到那把刀插在自己身上。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獵人還在自己旁邊跪著,低著頭,閉著眼睛,神情滿是虔誠,被割開的雙手平攤、高舉,像是在祈求某種恩賜。這大概是在祭祀吧,看來自己是祭品了?
好冷啊……
他茫然看向天空。
天上夜色似乎很清澈,但他看不清楚。
“你真打算就這么死了?”
盧槲又問了一遍。
張之葦回過神,側(cè)目,看到盧槲就在旁邊站著,只是他沒有看自己,而是雙手負在身后,仰頭看著夜空。
“……”
張之葦沉默著,沒能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是啊,自己真的打算就這么死了嗎?現(xiàn)在再看,對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卻并不知道,于是只能沉默著,猶豫著。
很久之后,他甚至想得有些累了,卻還是沒想清楚,于是隨意說道:“對啊,能這樣死掉,不是挺好的嗎?”
盧槲輕嘆了一聲,低頭看著他說道:“你都沒有掙扎過,就這么死了,是不是有些太不尊重你這條命了?”
張之葦又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回答道:“我只是個普通人,一輩子追求的就只是安穩(wěn),活著安穩(wěn),不指望發(fā)財,也不想窮困潦倒,最后死得安穩(wěn)一點,現(xiàn)在這樣不是也挺好的?”
盧槲皺眉,問道:“普通人……你憑什么說自己是普通人?”
聽著盧槲這句話,張之葦突然感覺有些惱火,憤然說道:“我他媽能怎么證明?!我一沒能力,二沒好運,一輩子都過得老老實實,普普通通,沒做過一件值得說的事情,是因為我不想去做嗎?那是因為我他媽很清楚,我沒資格!這他媽還不夠?!”
盧槲冷笑,反問道:“你這是覺得委屈?”
張之葦心中火氣更盛了,雖然感覺盧槲的話說得毫無根據(jù),但還是有種被說中了的感覺,忍不住罵道:“反正現(xiàn)在我他媽就已經(jīng)這樣了,你他媽的風涼話!滾遠點!”
說完,他干脆閉上了眼睛。
盧槲卻還是很平靜,輕描淡寫問道:“你很憤怒?”
張之葦睜開眼,目光冰冷,“你還想說什么?”
盧槲輕蔑的笑了笑,說道:“既然你還會咆哮,還能怒斥,那你就不應(yīng)該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p> 張之葦眉頭一挑,“那又怎樣?”
盧槲微笑道:“這說明你并不想死,你還想活著?!?p> 張之葦對此嗤之以鼻,“我自己想怎么樣,你還能比我更清楚?”
盧槲依然微笑,“當然,因為你知道我是什么東西?!?p> “……”
張之葦沉默了。
是的,他確實知道。
他躺在雪中絕望到心如死灰時,盧槲還會在旁邊自說自話;他沉默孤單時,盧槲對一切喋喋不休;他驚訝時,盧槲同樣驚訝;他悲傷,盧槲大聲嘲笑……最重要的是,當他聽到盧槲的聲音,看到他時,別人聽不見,也看不見。
“好吧,你贏了?!?p> 張之葦無奈嘆了口氣,“所以呢,你還想說些什么?”
盧槲開心的笑了起來,“你并不甘心就這么死在這里吧?”
張之葦忍不住自嘲笑了笑,輕蔑道:“現(xiàn)在人家都他媽已經(jīng)把刀捅進我身上了,那邪門的東西都他媽已經(jīng)上了身了,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你說你媽呢?!”
盧槲自顧自點點頭,“看來你確實不甘心?!?p> “……”
張之葦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無法反駁。
盧槲接著說道:“你有很多不甘心,不僅不甘心現(xiàn)在死在這里,還不甘心活得太平凡?!?p> 張之葦漠然道:“你說這些有用?”
盧槲看向那把捅進他身體的刀,說道:“別什么事情都一開始就想著結(jié)果,先想想你能做些什么?!?p> “做些什么?”張之葦再次冷笑,“只要稍微動一下,渾身上下就他媽痛得像被火燒了一樣,那狼要吃我,這人要害我,我能做些什么?”
盧槲搖了搖頭,“你記得很清楚,痛不是身上產(chǎn)生的,是腦子里產(chǎn)生的?!?p> “……”
張之葦再度沉默。
是的,他確實記得很清楚。
痛覺其實很反直覺,并不是在身體產(chǎn)生的,而是在大腦中形成的。
就像有時候不小心受傷了,一開始并不會覺得痛,而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受傷了,就會立刻感到傷口疼痛。
又比如截肢的人時常會感覺自己的肢體很疼痛,即使那個部位已經(jīng)并不存在,這種癥狀有個特別的名稱——幻痛。
痛是大腦產(chǎn)生的,或者說想象的,恰如幻覺。
盧槲蓋棺定論道:“你之所以一動就覺得渾身劇痛,只不過是因為你并不愿意起來罷了?!?p> 張之葦覺得匪夷所思,“荒謬,難不成我連死都不怕,心甘情愿被狼吃,被人捅,就因為我自己不想起來?”
盧槲搖了搖頭,“你當然怕死,所以現(xiàn)在你才會看到我?!?p> “……”
張之葦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無言以對了,只能保持沉默。
盧槲說道:“你怕死,但你同時也想死,為此你甚至不惜任由狼啃食,任由獵人拿刀捅,被那個東西上身之后,你也不想掙扎,只想死?!?p> “怕死但又求死?”
張之葦茫然說道:“我聽不懂?!?p> 盧槲微微一笑,“為什么自己會這么矛盾?”
張之葦不情愿地點點頭。
盧槲解釋道:“因為你不甘心,不甘心過那種平得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也不甘心死得這么憋屈。你的不甘積攢得太多了,變成了憤怒。”
“憤怒?”
張之葦皺起眉頭。
“是的,憤怒!”
盧槲語氣激昂起來,“你太憤怒了,以至于我一出來阻止你尋死,你就會罵我!
“罵我,為什么?
“因為你從不對外發(fā)怒,但憤怒不會憑空消失,你無處發(fā)泄的憤怒去了哪里?你自己身上!
“張之葦,你對外永遠老老實實,很和氣,但你也會憤怒!那么請問從不發(fā)怒的你,你的憤怒去了哪里?答案是你把所有憤怒都發(fā)泄給了自己!
“你就這么自欺,自傷,自殘,自毀!
“所以最終,雖然怕死,但你還是決定自殺!”
張之葦徹底沉默了。
他從未想到過這些,或許這個自己永遠也想不到,大概只有盧槲才會想到吧。
聽到盧槲罵自己的這番話,他卻并沒有感到憋屈,反而是從未感覺這么心情舒暢過,好像籠罩自己人生的霧氣全都被驅(qū)散了,好像整個世界都變得清晰了,天高地闊,任由馳騁。
他感到快意。
痛快!
接著,盧槲又繼續(xù)說道:“但是你他媽太懦弱了,太溫和了,連死都不敢死痛快了,只是指望著別人給你送來一次溫和的死,真他媽丟人!”
張之葦羞愧,無言以對。
盧槲又說道:“不過你也要感謝你的孬,雖然憋屈得不行,都開始琢磨著怎么死了,但又不敢割腕、又不敢跳樓……說白了就是沒膽子真的自殺,反而一直活了下來?!?p> 張之葦汗顏道:“我謝謝你??!”
“不用謝!”
盧槲灑然一笑,大手一揮,接著說道:“關(guān)于自己,有一點你沒說錯,在某些方面,你確實是個普通人?!?p> 張之葦有些好奇,“哪方面?”
盧槲道:“世人大多活著……呃,這是廢話。總之,雖然許多人過著人間最疾苦的日子,但他們還是活著,沒有選擇一死了之。為什么?”
張之葦茫然,“不知道?!?p> 盧槲道:“很簡單,雖然世人都怕死,這也可以做比較——和活著相比,有時候死都算輕松的,繼續(xù)活著反而更可怕,從這個角度來說,貪生怕死算是一種別樣的勇敢,而蕓蕓眾生,則往往如此,就比如你。”
張之葦聽完這番話,心里莫名有種感動,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一時也無心反駁。
稍稍沉默了片刻,他看向盧槲,詢問道:“所以我該怎么做?”
盧槲眸光明亮,像是夜空中的亮眼星辰,笑著說道:“你應(yīng)該全性,全性以保真。既然你憤怒,那就順其自然?!?p> 這個答案聽起來很抽象,仿佛什么也沒有說,但對于張之葦來說卻不然。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這個自己曾經(jīng)讀到過的道理,心中的疑慮漸漸消退。
夜空中,寒風不知從何而起,將那漫天凍云緩緩驅(qū)散,露出下面皎潔的月亮。
云開月明。
張之葦試著動了動手臂,灼痛感依然在,但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樣劇烈了,大概是自己那部分懦弱的本性還在害怕改變吧。
他咬緊牙關(guān),強忍著一身灼痛,猛地起身!
終于,他站起來了。
環(huán)顧四野,雪懸在半空,一切都靜止著,除了他。
“哈……”
張之葦目光明亮,面露笑容,只是為了忍耐身上的疼痛,他這一笑顯得有些猙獰。
一身灼痛漸漸消退。
唯有腹部,依然又涼又痛。
他低頭,看向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刀,然后伸手握住刀柄,將其往外拔出。
“嘶……”
疼痛很清晰,他咬牙切齒,強行忍著,手上動作絲毫不停。
終于——
刀,拔出來了。
張之葦摸了摸肚子,傷口有些發(fā)癢,似乎正在愈合。他不由抬頭望去,這次看的并非夜空,而是懸在空中的雪片之間的虛無處,不是此間時空,而是造化之外。
肉眼凡胎,他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但朦朧之間卻能感到一根極細的絲線,一端連著自己,一端延伸向化外。
透過這根線,他仿佛能感覺到無窮遠處的那位存在,何其漠然,何其貪餓,何其癡愚,何其高不可攀、無法直視。
盧槲看著他腹部的傷口,笑道:“看來是因禍得福了?!?p> 張之葦也笑了笑,說道:“那么……代價是什么呢?”
說罷,他轉(zhuǎn)向旁邊,沒有放下手里的刀。
在他面前,獵人還跪在地上,低著頭,高舉著雙手,虔誠祈求著那個無窮遠處的存在的恩賜。
盧槲笑著說道:“張之葦,憋著一肚子火,可別還是原來那副孬種樣子,精神點,別丟份!”
張之葦沉思片刻,突然朝盧槲問道:“你說這個人會不會家里有孩子等著照顧?”
盧槲一愣,“你要放了他?”
張之葦回頭看著獵人的腦袋,緩緩舉起手中的刀,然后,一刀劈下!
雪重新落下。
雁依舊南飛。
張之葦面向盧槲,笑著說道:“那關(guān)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