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林哪兒沒有去，在家歇了幾天。
他一直在琢磨自己以后的方向，繼續(xù)包工？不大實際了。那就和他們一樣拼死拼活為人家干活，玉林也不想。玉林認為自己還年輕，應(yīng)該多出去闖闖。
玉林是家里的老大，年輕的時候就要為了家出去摸爬滾打。那個時候和正德一起，騎著洋車子把菜送到一百多里地的市里去賣，兩天才回來一次。尤其是在冬天，沒人出來賣菜，城里人又講究，要吃新鮮菜，所以天越冷，菜賣的越快。
玉林就告訴兒子之前為了賣菜，和正德大雪天去市里。那個時候頂著風(fēng)雪去，風(fēng)雪很大，都不能回頭，只能硬著頭往前推，尤其走在壩子上。
走著走著，聽到正德喊了一聲，就回頭看看怎么回事。這一回頭就和正德一樣滑到壩子底下了，這兩車的菜泡了水，是賣不掉了，回去還要他爹打了一頓。
所以：“掙錢不容易，要好好學(xué)習(xí)！”
長大一點，牛玉林就去學(xué)醫(yī)，學(xué)的是獸醫(yī)，當(dāng)時很吃香。整天跟著老師傅一起，沒有正式的授課，只能口頭傳誦。玉林每次都拿筆記著，當(dāng)時就認識了潤紅媽，因為老師傅是潤紅媽那個村的，所以和潤紅媽就漸漸地走到一起。
強生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玉林以前還做過打面的師傅。這一點是沒有的事兒，但是強生很激動，說爸爸什么都會，他以爸爸為榮。牛玉林看兒子那么崇拜自己，就沒有否認強生的觀點。牛玉林覺得這是他做父親的權(quán)利。
牛玉林一直沒有想好自己以后的去向，所以就在家里閑呆著。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把那些欠條拿出來，然后翻來覆去地看，當(dāng)然再怎么看也不會把欠條上的名字調(diào)換過來。
牛玉林看著看著想起一件事情：之前小舅子結(jié)婚，過來借了自己七千塊錢。當(dāng)時自己不在，回來的時候潤紅媽已經(jīng)把錢借出去了。
玉林把潤紅媽叫過來，說了這件事。他一個大老爺們不好意思去要錢，就讓潤紅媽去要。潤紅媽不去：“之前為了救你，我拿了他預(yù)留結(jié)婚的五百塊錢，他后來知道，說什么了嗎？”
“之前結(jié)婚預(yù)留五百，現(xiàn)在用七千塊錢結(jié)婚？他這差別也太大了吧！再說，他后來知道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錢還給他了！現(xiàn)在我們急需要錢，是不是？”玉林一下子就發(fā)怒了。
潤紅媽嘆了一口氣：“我去看看?！闭f完就出出推車子。
牛玉林從兜里掏出煙盒，里面一棵煙也沒有了，他把煙盒揉成一團，重重地摔在地上。
潤紅媽到小弟家的時候嚇了一跳：“你家怎么？這是什么??？”
“姐，你來了？我反正在家里閑著也沒有事，就在家里辦了一個養(yǎng)雞場。把那間屋騰出來用來孵小雞，對了你怎么來了？”弟弟走到水池邊把手洗洗。
“那這個東西賺錢不？”潤紅媽一直盯著里屋看。
“現(xiàn)在還沒有出小雞，再說是淡季，把錢都砸里頭了，還沒有回報呢?！钡艿軣o奈地搖搖頭。
“恩，慢慢來，那什么，之前從俺家拿七千塊錢，結(jié)婚都用了嗎？”
弟弟沒有說話，只是看看孵化小雞的那間房，潤紅媽也看了看，她明白那意思。
“那你好好干，那錢也別還了，算是我們?nèi)牍闪?。”潤紅媽說完就回去了。
牛玉林在家還等著錢呢，他聽潤紅媽回來把事情說了一遍，頓時眼睛都紅了。
強生和姐姐放學(xué)回來，都坐在堂屋里的寫作業(yè)。
玉林開口大罵：“你個敗家娘們！你還能干什么事兒不能！之前背著我借出去七千塊錢，連個借條都不打！現(xiàn)在倒好，讓你去要錢，你錢沒有要回來不說，還‘入股’了！你入他娘的什么股！就他那熊樣還能做生意？他做一個賠一個！”
玉林越想越火大，潤紅就坐在她旁邊寫作業(yè)，他隨手把書扔到外邊：“都沒有錢了，你他娘的還學(xué)個屁！”
潤紅不知道爸爸為什么要這樣做，頓時嚇得哭了起來。潤紅媽上前抱住潤紅：“你沒錢生氣，跟孩子發(fā)什么火？”
“那你說我應(yīng)該向誰發(fā)火？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掐死她！”玉林兩眼通紅，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理智了。
“啪”地一聲，潤紅媽朝玉林臉上煽了一個耳光。
“好啊，你還敢打我，反了你個娘們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跟你姓！”說著玉林一下子把潤紅媽推到地上，騎在她身上打。
潤紅媽沒有能力反抗，就只有抱著自己的腦袋，任由玉林怎么打她，只是一個勁地罵。她越罵，玉林打的越厲害，可是潤紅媽就那性格，玉林打了越狠，潤紅媽就越狠狠地罵。
潤紅看著媽媽被爸爸騎在身上打，就去扯爸爸，可她是一個小孩，更拉不動爸爸。她跑到里屋，從床底下拿出一只鞋，使勁地往玉林的頭上抽。邊抽邊哭著喊：“我讓你打我媽！我讓你打我媽……”潤紅哭得聲音都啞了，還一個勁地打。
也不知道是潤紅打的不疼，還是玉林真的打紅了眼，他對潤紅的打沒有一點反應(yīng)。
強生就坐在旁邊寫作業(yè)，他看看爸爸媽媽，又看看姐姐的動作，覺得搞笑極了，就笑了起來。
潤紅打爸爸的那只鞋一下子拍在強生的臉上，“我讓你笑！”
強生頓時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疼，也大哭了起來。潤紅就繼續(xù)打玉林。
國秀媽拉著國秀從家里過來：“你們這是干什么??！”說著要把玉林拽起來，可是拽了幾次都沒有拽動一下。
國秀媽狠了，一腳把玉林踹倒：“過兩天好日子了，是吧！”
玉林站起來，就要打國秀媽，國秀媽把肚子一挺：“你打?。 ?p> 玉林看著國秀媽的肚子，想到了什么，不打了，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潤紅媽被玉林打得狠了，躺在地上呻吟著，嘴里還不時地罵兩句。潤紅跑到媽媽的身邊，把她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
國秀媽對著哭得歇斯底里的強生吼道：“別哭了，閉嘴！”
強生不哭了，坐在板凳上抽噎。
國秀媽看看大家：“是不是你們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牛玉林，我可以跟你這么說，你也是從窮日子里滾出來的，什么困難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坎沒有過來過？否則你也不會有今天！你不就是從有錢變成沒錢嗎？你自己想想這不就是你以前的生活嗎？你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就接受不了以前的生活了？你打這個，打那個。哪一個不是從你最艱難的時候跟著你？多少年都過來了，人家跟著你受苦的都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你憑什么還要打人家？你以為你什么都沒有了，你還有兩個孩子，你至少還有兒子！”
國秀媽看看自己的肚子，說不下去了，連個招呼都沒有打，拉著國秀哭著回去了。剩下的就讓玉林自己好好想想。
玉林站起來到診所叫大夫過來看看，潤紅媽整個臉都腫了。
第二天，玉林和兩個孩子都被叫到姥姥家。到的時候，潤紅的大姨夫一家，三姨夫一家和小舅一家都到了。滿滿地擠了一屋子，像一個國際會議一樣。
姥姥先問玉林，為什么潤紅媽沒有來，玉林沒有說話。其實，玉林也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了。昨天潤紅三姨到診所里看病就聽醫(yī)生說了，她又打電話告訴姥姥。姥姥今天把大家都叫來就是有兩件事要說：
第一件事，就是向大家講講在玉林和媳婦打架的時候，潤紅和強生的舉動。她看了看玉林，說：“我不在幾位女婿面前袒護我閨女，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個人的錯，遇到麻煩你們也別打這個打那個，有能力，都自己打自己！還有，兩口子打架我也不說什么，但是兩個人能力不一樣，這是給你們小孩說的。以后恁爸恁媽打架，我不是說一定要幫誰，至少誰不行幫誰。這點潤紅做的就不賴，你們都應(yīng)該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還有你，強生，恁姐打你也不屈！”
牛玉林嘆了一口氣，他覺得丈母娘這樣做，沒有一點教育的目的，反而使自己更加難堪。
第二件事就比較大了，也是今天把大家都叫過來的原因。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現(xiàn)在你們看到了吧，近鄰都不可靠，還得靠遠親。你們都想想，自己能拿出來多少錢，先幫玉林把這難關(guān)過去?！崩牙颜f完從兜里拿出三百塊錢，“老四，你也別瞪著倆牛眼，這錢是我自己賣雞蛋、賣廢品攢下來的。以后你想養(yǎng)活我，我也不想拖累你。玉林，這錢不多，你看能不能起點作用？”
潤紅的小舅看看大家，吸了一口氣：“娘，你看你這說的什么話，什么叫‘我以后不養(yǎng)活你’？”
牛玉林看著那錢，又看看大家，拉著潤紅和強生走了。
玉林沒有工作了，就在家看著潤紅和強生上學(xué)。潤紅和強生都比較爭氣，大冬天就趴在堂屋里寫作業(yè)，兩個小手凍得通紅。
潤紅媽看著心疼，把爐子搬到堂屋里，以后先擱堂屋里做飯。飯做好了，讓兩個小家伙吃飯，誰都不吃，再催，兩個孩子都哭起來：“作業(yè)還沒有做完呢，老師下午還讓交呢！”
玉林苦笑道：“現(xiàn)在行了，不怕父母，怕老師了?！?p> 暑假考試那天，強生感冒了，上吐下瀉的。最后玉林把強生送到診所，大夫說要打點滴。強生就哭了：“待會還要考試呢！”
玉林想想，先打一針，考完之后再來吊水。一針過后，玉林又把孩子背到學(xué)?？荚?，強生什么都沒有帶，借國秀一支鉛筆就做起來。
數(shù)學(xué)沒有什么難的，除了數(shù)字就是算式?？颊Z文的時候，老師讓同學(xué)們不要做，她先把各題的題目讀一下，因為上面沒有拼音，很多字同學(xué)們都不認識。老師讀完第一題的時候，強生就憋不住了，他把第一題寫完就出來了。
老師跟了出來，玉林就把事情解釋了一遍。老師把試卷交給玉林，讓孩子回去做，玉林點點頭，又背著強生打點滴。強生躺在爸爸肩膀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了。
打完點滴，強生就坐在床上做試卷，做一題，玉林就念下一題的題目。中間上了幾次廁所，總算把試卷做完了。
玉林看看強生的試卷，沒有說哪一題做錯了，他也沒有讓強生改得意思，就朝老師家走去。強生知道自己肯定有錯的，因為爸爸的表情不是很開心。
分數(shù)第二天就下來了，班里數(shù)學(xué)有六個考了一百分。強生不敢去學(xué)校，因為他生病了，他不確定自己考的怎么樣，全班有六個考一百分，如果沒有自己，爸爸媽媽肯定會很難過。
牛玉林去學(xué)校把成績單拿回來，強生看看成績單，哭了。
成績單上寫著：數(shù)學(xué)100分；語文0分。
玉林告訴強生，其實他的語文也是一百分。強生很興奮，問爸爸是真的嗎。玉林看著強生激動的樣子，嘆了一口氣，然后重重地點點頭。
玉林還是每天的抽煙，潤紅媽也不管他了，隨他怎么辦都好。
玉林也沒有錢買“不帶把”的煙了，就只好和村里的老頭一樣，買些煙葉和卷煙紙來抽。后來連煙葉也買不起了，就撿煙頭。
玉林抽得多了，就開始咳嗽，痰液吐的到處都是，潤紅媽看著心寒，但是除了打掃，她還是什么話都不說。因為每次潤紅媽告訴玉林他已經(jīng)有癮了，要戒煙，玉林都告訴她自己只是沒事抽抽。
潤紅和強生不知道怎么辦，就在沒事的時候，到人多的地方撿煙頭。然后把煙頭放到一個盒子里面，沒事的時候就拿出去曬曬。
玉林也不用卷煙紙了，直接用潤紅寫過的本子卷著撿來的煙葉。
潤紅和強生的紙盒里什么都有，像煙紙盒，火柴盒之類的。都是他們在撿煙頭的時候，收集起來的。
煙盒上面除了商標(biāo)，什么都沒有?；鸩窈猩暇筒灰粯恿?，上面印一個虎頭，有的時候圖案的墨汁印多了，把背面也印成虎頭。
兩個孩子經(jīng)常為了爭奪一張兩面都是虎頭的火柴盒而打起來。最后想一個辦法，就是將火柴盒混在一起，然后一人一半，看誰的就是誰的。要不就是把他們從中間折在一起，往地上一甩，翻過來的都是自己的。
那段時間是強生的記憶里最艱苦，也是最充實的一段。
狗蛋兒還是會在吃完飯的時候找國秀上學(xué)，強生也不管了，有的時候在路上遇見了，強生就自己在后面走自己的路。放學(xué)的時候強生就先跑出來，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到人場里撿煙頭。
潤紅今天沒有撿煙頭，她放學(xué)回來就開始哭，因為今天學(xué)了一篇課文，是當(dāng)代臺灣女作家潘希真的《金盒子》，文章里有和自己一樣的弟弟，也有和自己一樣的盒子，盒子里有和自己一樣心愛的東西。不一樣的是作者的弟弟后來體諒自己的姐姐，她覺得為什么別人的弟弟那么懂事，為什么自己的弟弟不懂事呢？難道就是因為弟弟小嗎？她一直不理解，為什么大人們總把“小”作為“不懂事”的借口？
強生從外邊撿完煙頭回來，看見姐姐一個人在屋里，就過去問姐姐為什么在偷懶。
潤紅沒有搭理他，因為潤紅知道自己再怎么和他說都是沒有用的，強生不理解，因為他不懂事，因為他還小?？墒菑娚惨獑枮槭裁?，潤紅就把書丟給弟弟，然后自己趴在床上哭。
也許人就是這樣，如果別人的生活和你一樣，甚至不如你，無論你生活的多苦，你都會覺得幸福。潤紅就是覺得這樣，她覺得書本里面的弟弟會懂事，會體諒姐姐，反而讓她覺得自己過得實在不如意了。
強生拿著書，看了看，沒有拼音，他看不懂。潤紅就哭著嗓子把書本念完，她本就沒有報太大希望，所以讀完后也沒有看強生的表情。
過了一會潤紅開始不哭了，蜷著身子，坐在床上抽噎，她聽到弟弟對自己說：“對不起。”
潤紅抬起頭，看看弟弟，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弟弟就站在自己身邊對自己說：“對不起！”
潤紅本來稍稍平靜的心又覺得委屈起來，她覺得弟弟一下子長大了，可是她不知道這句“對不起”在強生心里已經(jīng)存在了。
有一天強生在屋里看姐姐的書，那是爸爸給姐姐買的《小學(xué)生作文》。里面有拼音，強生就吃力地看。他看到一篇文章，叫什么名字后來也忘記了，只記得里面講一個女生和她小弟的故事。
作者的弟弟和強生一樣，總是喜歡搶姐姐的東西，總是喜歡告狀，甚至把姐姐心愛的鋼筆弄壞了，還要對父母說：“是姐姐弄的！”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弟弟長大了，也懂事了。當(dāng)?shù)艿転檫^去的事情對姐姐說一聲“對不起”時，姐姐哭了。
那個時候他就覺得自己錯了，自己太自私了，可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故事中當(dāng)“弟弟”對“姐姐”說聲“對不起”的時候，“姐姐”就哭了？正如同他不知道自己姐姐說“我弟弟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欺負”的意思一樣。
潤紅聽到弟弟說“對不起”，就激動地抱著弟弟哭起來。強生沒有哭，也許多少年后，他回想起這段經(jīng)歷也會流眼淚，但是現(xiàn)在，他被姐姐摟著哭得時候，他沒有哭，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哭。
玉林沒有什么事兒，就在屋里睡覺。他被潤紅的哭聲吵醒，就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心事。過了一會，他聽到強生的聲音，接著就是上面發(fā)生的一切。
他感覺這樣很好，潤紅終于和強生和好了，作為爸爸，他很欣慰。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現(xiàn)在連孩子們都和好了，他也沒有什么好奢侈的了。也許平平淡淡過這一輩子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對，就像八里河一樣，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他要讓家里的人幸福，他決定了，最近就去山東，和正德一樣努力掙錢。
雖然他覺得自己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闖。但，他不是一個人，這注定他一生過著平淡卻不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