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事，夏社家看得很清，他經(jīng)常和妻兒一起坐在門前吃飯，聽著隔壁的爭吵。振中晚上找夏社家聊天，他們會聊一些月月聽不懂的話。小燕子一看見月月的哥哥來，轉(zhuǎn)身就跑了。這天晚上張伏中和信梅都不在，空蕩蕩的家留下月月一個，她感覺屋子里有一種比燥熱的空氣還要沉悶的東西，就只差一根導(dǎo)火索。月月從前不知道爺爺?shù)臑槿耍麤]多少交往，她也不明白人為什么要不通情達理？家里是這個樣子，可爺爺執(zhí)意要留下。以前爺爺在姑媽家，工資全帶去了――爸爸把爺爺?shù)墓べY卡交給了山下的大姑媽。可現(xiàn)在爺爺住在這里，一面口口聲聲說他不愛財，所以回來什么都沒帶，一面又說他大女兒在農(nóng)村家里困難，他要盡到責(zé)任，……月月不能再往下想，心里亂得像一團麻。姑媽只想要爺爺?shù)墓べY，卻不想要爺爺。爸爸只想養(yǎng)爺爺?shù)睦希€不想要錢。爺爺有錢都給了別人，那他自己怎么生活？他以后生病了呢？世上的人，都怎么了？
月月理不出個頭緒，慢慢走到門口，這時她聽見屋外夏社家和哥哥在談話。夏社家說：“月月是個孩子！”振中說：“月月把我爺爺接回來了。如果不是月月，我估計，我姑媽沒臉把我爺爺送回來――家里是這個樣子！”夏社家肯定地說：“嗯，那她不好意思?！蓖趼斄嵩谝慌蕴嵝颜裰校骸澳銧敔敾貋砭筒幌胱吡恕Ｋ雍λ畠?！”那害兒子就應(yīng)該了嗎？聽到這里月月不禁在心里反問，父親也沒有分得家產(chǎn)，跟姑媽一樣白手起家?？蔀槭裁醋雠畠旱牟火B(yǎng)父母老，硬推給兒子――人這樣自私！“他在他女兒家住久了，回來住兩天就回去了?！毕纳缂艺f?！澳且院笳l送他回去呢？他女兒會來接他嗎？”月月直言。周圍一片寂靜?！八约簳厝??！闭裰姓f。夏社家和王聰玲都點頭，月月還想問他女兒為什么不來接他，但又不敢再說，怕別人笑話。
從此月月不敢輕易開口，她接回爺爺闖下大禍，給哥哥和母親帶來這么大一個難題。爺爺?shù)拇_很難相處，他的心總在別的兒女身上――就像一臺攪拌機，不斷在兒女之間進行攪和。月月母親病了，兩個孩子在上學(xué)，他都視而不見。張伏中總認為長子玉生孩子多拖累大，大女兒愛萍家在農(nóng)村，日子不寬裕。他還經(jīng)常質(zhì)問月月，你是大學(xué)生，你聰明，怎么也不幫幫你姑媽？他想他的兒女們，但兒女們從不想他。月月照看他這么久，他把這都當做是理所當然。“你伺候我一個月我給你200塊錢。”張伏中對月月說，“我誰都不虧待，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痹略轮罓敔斆總€月有400塊錢的工資?！澳阌嘞碌墓べY做什么用呢？”“給我老婆。”張伏中的妻子、月月的奶奶屈海堂，早就住到小女兒愛芳家去了。她只要錢不要丈夫，張伏中按時讓人給她送錢，她卻從不問起丈夫的情況。有一次張伏中拄著拐乘車走了三十幾里路去看她，一進門屈海堂就問：“你怎么來了？”“我來看你?。∥蚁肽懔??！笨匆娖拮訌埛杏姓f不出的激動?？墒菐啄瓴灰?，屈海堂對這個丈夫并沒有因為距離產(chǎn)生思念，恰恰相反，她態(tài)度堅決地對女兒說：“讓他吃了飯就走！”那惱怒的神色，竟容不得張伏中有一言半句的解釋。探訪的不成功讓他之后不敢再去?！拔蚁肴ゾ腿チ四兀∥铱次依掀庞惺裁匆姴坏萌说??！睆埛羞@樣對別人解釋，可是在行動上，他只能一次次看著女兒女婿一起出門，身上帶著他給老婆的生活費。
從此張伏中把對妻子的所有感情都寄托在錢上，仿佛只有這個才惟一能表達自己的心。余下的錢，誰養(yǎng)他他給誰。自從張伏中住在大女兒家，張玉華每次回家，都不會忘記去送東西，信梅看見了不說話。有一次月月看著爸爸帶了兩大桶菜油出門，不知道要去哪兒。“我給你爺爺送去，你爺爺在你姑媽家吃人家飯呢！”張玉華帶著批評的口氣對女兒說。又有一次，月月看見父親拉了幾袋新磨的面粉出去，回答也是看爺爺。隔壁夏社家坐在門前，笑著沖張玉華一招手，祝他一路順風(fēng)。張玉華走遠了，月月還站在原地發(fā)愣。“你爺爺有工資，工資你父親都給你姑媽了，你姑媽不該再要東西?！毕纳缂覍υ略潞驼裰姓f，兄妹倆都不說話。從此月月覺得收獲沒有了喜悅，每當家里多出什么東西，張玉華就會馬上想到要給大妹妹送去。“這個家日子可怎么過呢？”月月問。“再難過都得過?！闭裰袘B(tài)度堅決。
又過了些日子，振中對月月說：“我要回學(xué)校去了。家里的農(nóng)活我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爺爺你不用管，他這兩天就走?！痹略侣犞杏X擔子壓在了自己肩上，“你開學(xué)的時候叫增智送你去。”上學(xué)怎么去，月月沒考慮過。她記得通知書上有位置圖，學(xué)校也會在車站接待新生。爺爺和哥哥仿佛風(fēng)和沙子的關(guān)系，風(fēng)住沙子停。哥哥走后第二天，爺爺就不見了。信梅對女兒點點頭，表示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時間在一天天迫近，月月告別故鄉(xiāng)已指日可待。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舍不得走了：她從小就生活在這里，這里有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現(xiàn)在，他們有的學(xué)裁縫，為了日后有個謀生的手藝；有的種地，像父母一樣把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他們還在這里，繼續(xù)著祖輩的生活。惟獨自己就要離開，從此告別故鄉(xiāng)，告別這種農(nóng)耕生產(chǎn)的生活方式。城市的車水馬龍、繁華熱鬧都在等待著她，生活向她揭開了另一角，等她走入去嘗試。她不知道自己以后會怎樣，但肯定與之前這種方式截然不同。
一種酸楚的感覺涌上她的心頭。月月一直很努力想要去遠方實現(xiàn)一個夢想，可今天真的要走了，才發(fā)現(xiàn)這樣難以割舍。故鄉(xiāng)，像一條小河流淌在她的記憶里，到處都是清新和活潑的，那歡樂的笑聲，那春天飄著柳絮的柳林，還有窗外青黛的遠山……數(shù)不清的記憶，都在此刻匯集成一條小河緩緩地流。而她，則像漂流其上的一條小船。不知道這種很樸實的生活方式，還能保存多久？
臨近開學(xué)，猜測和質(zhì)疑卻多了起來。村民們只要一看見月月，就會奇怪地問：“你怎么沒去上學(xué)呢？”高校為了避過入學(xué)高峰期，故意錯開了學(xué)生的報名時間。月月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著――她真希望不要再解釋，可不解釋別人的疑慮又會加重，她感覺自己套著掙不開的鎖鏈。只有離開這里，才能不再有煩惱；可離開了又把母親一個人丟在這里。她每天都在地里清理玉米收獲后殘留的秸稈，為了趕在離家前完成所有的農(nóng)活，她叫上大伯父家的傻哥哥晚上來加班。月亮升起來，照著空曠的田野，勞動一天的人們都回家了，地里只留下月月跟傻哥哥砍秸稈的聲音。聰明的哥哥都不來幫忙，只有這個傻人，才會不知疲倦地幫她干活。就像他小時候自己舍不得喝羊奶，把它擠出來送給月月妹妹一樣。他不會自私，他要懂得自私了就不再是個傻子。月月回頭看看傻子，他不知道疲憊，也不會偷懶，此刻正像有監(jiān)工監(jiān)視一樣賣力地勞動。敲落的干土飛起來，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嗆人的黃土味?！翱焱炅藛?？”看到月月在看著他傻子問。“快了！”月月鼓勵他，說完彎腰在高過頭的玉米稈中，掄起镢頭砍掉一個又一個。腰背彎久了會變得酸痛，她過一陣子就得慢慢地直起，感覺脊椎在一點一點地接上，終于對直。一輪明月亮堂堂地照著她，秸稈林中她深情地遙望明月，想問想知道的有很多，她相信月亮都能知道――月亮見證過這個世界的過去，也能看到將來！她真希望明月現(xiàn)在就告訴她，自己的明天會怎樣？月光無言地流泄，就像多年前她在高中的學(xué)校上學(xué)，夜間下晚自習(xí)，一個人孤獨地悵望它一樣。它永遠那么明亮那么寧靜，好像從來沒有受到過一點點的傷害！明天她就要離開了，但她會永遠記住這一晚，記住這美麗的夜晚和淳樸的傻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