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流采這一生中,噢,準確的來說,到目前為止的兩世中,唯一沒嘗試過的就是去喜歡一個人。也許是精神是的潔癖,也許是得不到最好寧可不要的不肯將就,更或許她是口嫌體正直的死矯情……
無論是哪一種,都直接導致她自發(fā)自動把所有人都拒之心門外,大約是這樣才有安全感,覺得這樣才不會受到傷害,因為害怕受到傷害,所以拒絕接受愛與被愛。
趁著人家兩兩對望的當口上,殷流采閑著沒事把自己給剖析了一遍。人嘛,活到一定歲數(shù),對自己其實都了解很深了,除非不琢磨,一琢磨還能弄不清自己心里那點隱而不發(fā)的東西么。
雖然她把所有人拒之心門外,可其實她是很愿意看到這世上所有有情人都能成雙成對,結(jié)成鴛鴦儔侶,白頭到老一生相守的。所以,當姬彤章出現(xiàn)時,殷流采就很知機,且很知趣地不著痕跡向后撤,距離差不多了話也不說,轉(zhuǎn)身就溜。幸虧前不久她向十一要了個煉氣期也能用的追云梭,否則這時想撤退都撤不了。
“我真該兼職作紅娘,左手一根紅線,右手一根紅線,把世間相愛的男男女女都拴上,叫他們都恩恩愛愛到白頭?!币罅鞑勺杂X做了件好事,不是有句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婚么,可見成人之美是功德。
殷流采渾然不知,界主離舍心里快把她罵個半死,他臉上不顯,卻在這短短時間里,罵了殷流采起碼八百遍。
“蘇稷。”姬彤章起先是平靜的,但漸漸原本無風也無雨的雙眸里染上許多情緒,有怨有憎有怒,還有求不得的辛酸與自苦。
界主離舍原名蘇稷,字世襄,他的字是天子所賜,原本是盼著他能襄助將來的天子,當時的太子治江山理社稷。如今當時的太子在進行完他雄才偉略的帝王生涯后逝去,蘇世襄卻在他登基前出走,且自離故國,再未踏足。
“彤章?!苯缰麟x舍臉上已無笑意,他不笑時,眼神中冰雪壘城。
“聽聞你入魔界,如今已是一界之主,我原本不信,現(xiàn)在看來卻是真的。蘇世襄,父皇曾盼你輔佐天子,治理江山,你如今卻墮入魔界,淪為魔尊,你可……對得起待你如親子的父皇?”姬彤章想說的,其實根本不是這些話,只是她也不知道,開口就怎么變成了這樣的問責。
久別重逢,姬彤章是想好好敘舊的,然而,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不如自己想象的平靜,她也不如自己預想的那樣能拉下臉來。她生在皇室,倍受寵愛,自修道后她已經(jīng)早不戴那只有皇室嫡出才能佩戴的八寶累絲散花冠,她至今仍時時記得戴上花冠時,花冠上那口銜明珠的鳳凰,如何振翅欲飛,明珠如何光華燦燦。
到這時候才會明白,哪怕她永不再戴那頂花冠,那花冠也永遠都在她頭頂,鳳凰振翅,明珠光轉(zhuǎn)。
她這樣,落在界主離舍眼里,看到的便仍是當年那個驕傲到不知該如何示好,總是傷完別人又傷自己的敏真公主:“你來見我,便只有這些要說?”
“不然,你以為呢,以為我會來說自與你分別,念念不忘至今?蘇世襄,負心之人,如何值得念念不忘?!痹捳f出口,姬彤章就悔了,可她只是緊緊抿著下唇,道歉之語,說不出分毫。
界主離舍低頭片刻,忽然一聲笑,再抬頭時,卻一絲笑意也無,他定定看著姬彤章道:“彤章,傾慕他人,不該是這樣的?!?p> 他們之間,也曾有深刻的愛戀,不過那時他們都太年輕,互相傷害,又回頭別別扭扭道歉,為對方撫平傷痕。起先,就算是受傷,其實也帶著幾分愉悅的,但隨著傷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他們之間已經(jīng)到了完全無法彌合的狀態(tài)。
傷彼此太深,深到他們即使在平常狀態(tài)下,看到對方,先想到的是不是彼此心儀,而是對方曾傷自己這樣深。即使時隔多年,傷痕都早已經(jīng)消失不見,但不管是她,還是他,心中都無法忘記,對方曾帶自己的痛與傷。
“那該是什么樣,像方才那女修一樣,在適當?shù)臅r候,識趣地退開,不留痕跡,不打擾誰?蘇世襄,若這是你想要的傾慕,你說得對,我確實做不到這樣,卑躬屈膝如同賣身為奴地傾慕一人。”
界主離舍極淺地皺了一下眉峰:“你一定要這樣?”
一定要這樣時隔數(shù)百年再見,仍然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是,我一定要這樣?!奔略净蛟S是能好好說話的,但看到界主離舍和殷流采之間那互望的情形時,她就無法再好好說話。
愛令人狂,無外乎如是。
“你自便,告辭?!?p> 界主離舍轉(zhuǎn)身時也嘆了口氣,或許他心中隱隱也留有一點少許的期盼,期盼與最初喜歡過的那個姑娘,好好敘敘舊,道個歉,日后有什么不虞之事也好相見援手。但,姬彤章講“賣身為奴”那一句時,界主離舍莫明地,頓時便再沒有繼續(xù)談下去的想法。
回到河邊小院里,殷流采居然在垂柳畔小池塘邊眨著比星星還亮的眼睛看他,界主離舍皺眉看著她:“十三,夜已深,你不去歇息莫非是在這里等我?”
“界主,您和姬姑娘怎么樣了。”
真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不開眼下屬,界主離舍強忍住一指戳暈她的念頭,揮袖道:“打聽那么多作甚,還不早早歇息,明日早課若起不來,可是要罰的?!?p> 殷流采:人家頭回當紅娘,就想搞好售后服務(wù)嘛,算了算了,不打聽就不打聽。
見殷流采真的乖乖轉(zhuǎn)身就走,界主離舍看半晌她的背影,竟有那么點不是滋味。最后他在垂柳畔,看著那幾樹垂柳良久,才搖頭失笑。
此夜,或許是風太好,月太明,柳絲太粘人,竟叫人心中生出萬種情緒來,卻又不知如何消得去。
柳絲飛舞中,界主離舍復又垂首看一眼掌心,今夜,一切都不如掌心那點濕軟深刻,仿佛至今仍然帶著幾絲麻麻的****,使人又似是心中滿得溢出來,又似是缺著一大塊,這滋味格外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