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照面,當(dāng)先五人便敗下陣來。其余三人震駭莫名,登時打起退堂鼓,所幸一開始便躍在半空,故此未受陷地波及,驚怖間紛紛翻轉(zhuǎn)身形遁落遠(yuǎn)方。
只道與寵渡拉開了距離,宋萬里正長舒一口氣暗自慶幸,孰料腳還沒沾地,周遭示警的話音早響成了一片。
“……身后。身后?!?p> “師兄當(dāng)心……”
各種吵嚷間,宋萬里卻聽寵渡的聲音在自己背后響起,——“揍我兄弟時就屬你幾個最狠,能讓你跑嘍?”
話音清晰,語調(diào)冷冽,一似來自九幽的催命鬼語教人渾身冰涼,又如驚雷轟頂般令人肝膽俱顫,宋萬里魂飛天外四肢酥脆,如何還站得穩(wěn)?頓似爛泥般癱軟在地蜷作一團(tuán);不意錯有錯著,好巧不巧堪堪避開直擊后心的一記鐵拳。
寵渡也始料未及,愣有片刻隨起一腳踢在宋萬里身側(cè),喀嚓一聲骨裂,連胳膊帶肩膀子將人踢得飛起。
骨裂之痛何堪忍受,宋萬里砸進(jìn)人堆后才得空哭嚎。左右弟子草草救過一番安撫,回頭看時哪里還見人?寵渡早運(yùn)起遁影訣沖入人堆中大展拳腳,只聽四下里哀叫連連,但見人影橫飛翻落。
被地面殘兵劃傷的呼天搶地。
掉進(jìn)水里的浮沉撲騰。
掛在樹上的搖搖欲墜。
陷進(jìn)門窗的哭爹罵娘。
……
傷筋,折骨,斷臂,瘸腿……各人傷處不同各有輕重,尤以早前辱打魔眾的那群人最是慘烈,不單被揍得鼻青臉腫盡數(shù)破相,——與戚寶等人如出一轍,且其余內(nèi)傷外傷也自不少。
尤有甚者昏死當(dāng)場,卻教那些醒著的眼紅不已:局部挨一拳,渾身都在痛,還不如直接暈過去劃得來,也省得受此一番活罪。
不是沒人施法催符,奈何被寵渡借迅捷的身法避開小半,其余大半則被他那一身橫肉硬扛過去,一應(yīng)尋常手段除了將人阻一阻,俱是卵用。
好在寵渡未失分寸,雖下重手卻不致命,不外令一干“屠魔”弟子無力蹦跶、以便自己能過一段清靜的安生日子罷了。
畢竟,傷是教訓(xùn)。
若出人命,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也虧得他日日磨礪——即便此前閱覽道藏的那段時日也精研不輟,方能保證如今一身蠻力收放自如;若放到玄功初成那會兒,拳勁難控,拳拳皆滿,場間無一人扛得住。
只嘆人心隔肚皮,縱然他有意留手,卻攔不住人家陡起殺心。在“屠魔”陣營僅余十之二三時,一直窩在后方伺機(jī)而動的始作俑者終于露出獠牙。
“破土箭?!蓖┚蹥獬晒?,狂暴的元?dú)鈹_動驚得寵渡猛回頭,另見旁邊二人同時動作,不由扯聲喝問:“你三個你真下死手?!”童泰啐道:“去你媽的。”
“鎮(zhèn)玄起式·風(fēng)手。”葉舟隨即結(jié)印。
“豪炎獄?!弊谖拈喛谕桃患堊辖鸱?,鎖死寵渡氣機(jī),鼓動胸膛急噴一束火線。
與其他兩人施法相較,符紙醞釀的時候更短,——噴口就來,故而那火后發(fā)先至,出口時不過兒臂粗細(xì),到時卻成火海,便以地面下陷的方圓數(shù)丈為界,首尾相銜摶起一道火柱躥得比屋頂還高,將寵渡封裹其間。
火柱甫成,猛被斜刺里一道流光沖出豁口,原是童泰將一支氣箭攜萬鈞之勢扎入火中,被寵渡提刀震散后,凌厲的箭意化入地表,無數(shù)石箭破土而出,繞著寵渡紛飛竄射。
隨著炎流迅速彌合將那缺口補(bǔ)完,火壁內(nèi)外不復(fù)相見,葉舟合掌一拍,平地一席狂風(fēng)裹了火柱,將上躥的火焰往下壓,將四溢的火氣往里收,渾似有雙無形大手?jǐn)n過來,搓泥兒一般將原本的火柱塑一口赤焰金缽,倒扣在地嚴(yán)絲合縫,不讓內(nèi)中火意有得絲毫外泄。
風(fēng)從木,木生火,火生土;風(fēng)雖克土,不過只附于火上,與土箭頭兩不相觸卻也無妨。故而三者相輔相成,將彼此威勢成倍催發(fā)。
內(nèi)中又以火為最盛,端的一場好火:狂風(fēng)大作,兇火飛騰。煙繞處黑霧蒙蒙,火起時千萬紅焰。風(fēng)逞火勢,忽喇喇走萬道金蛇;火繞迷煙,赤律律天黃地黑。
頃刻間咔嚓連響,竟是地面不堪其灼,被燒出滿地裂縫。附近弟子深懼其威,一早掩面奔逃,站在遠(yuǎn)處議論紛紛。
“三位師兄居然祭出了殺招?!當(dāng)初可沒提這茬啊。萬一真鬧出人命咋辦?”
“你個榆木腦袋。誠所謂此一時彼一時,邪魔外道死不足惜,我還嫌師兄出手遲了哩。”
“就是。這都多久了,你可見那廝有絲毫悔改之象?這般執(zhí)迷不悟,合該灰飛煙滅滾回娘胎再造一番?!?p> “燒死他。燒死他?!?p> “這可如何是好?”金克木急得直跳腳,作勢便要沖出春風(fēng)亭趕去援手,不意被戚寶眼疾手快掣住,回首見戚寶一臉淡然,頓時嗔道:“死胖子攔我作甚?你惜命不講情義,爺爺可不怕死?!?p> “急個屁?!逼輰毞瓊€白眼。
“我也是玩兒慣了火的,那符看著就不凡,威能猶在我的自在火意之上,等閑難扛。怎教人不急?!”
“金爺言之在理?!?p> “我亦無把握破此符?!比~紅魚應(yīng)道。
“總不能就此干看著。老魔仗義為我,豈好教他一肩承擔(dān)??傇撟鲂┦裁床攀?。”
“你幾個還是不知老魔。”戚寶搖搖頭,揉揉臉,忍痛揚(yáng)起嘴角,讓自己的聲音略帶那么些許笑意,隨即望火海喊道:“兄弟你可別氣啊。給點(diǎn)教訓(xùn)也就是了。切莫動了真怒。”
“死胖子又皮癢了是啵?”“屠魔”陣營中有人應(yīng)聲開罵,“休得僥幸。待收拾了這魔頭,再與你等魔子魔孫計較。”
“也不瞧瞧何等火勢!真以為那小子還能全須全尾地出來?簡直癡人說夢?!?p> “胖爺何苦來哉?”葉紅魚扶額輕嘆,“就不怕他們抽幾人過來尋晦氣?”
“我怕。我怕得很?!?p> “那你還……”
“我怕的是這一場火將老魔徹底惹毛,那時就真難收場了?!逼輰氁Т锦久济媛稇n戚,全不似先前喊話時那般沒正經(jīng),“下面一群不知死活的鱉孫。胖爺這是在救他們的命?!?p> “此話何解?”
“老魔當(dāng)真可怖如斯?!”
“寶兄弟對老魔何以有如此信心?”
“靜觀其變當(dāng)知我所言不虛。”戚寶自覺毋須贅述,“我等這會兒上去未必能幫上手,反可能弄巧成拙掣肘于他。”
“唉。全不見里面到底怎個光景,總歸不免心焦?!?p> 怎生光景?
箭雨倒無大礙,撞上寵渡那副銅皮鐵骨無不粉碎,除了輕微的痛感,不過留下一個個土黃色淺印。
只那火邪著實厲害,寵渡衣角褪色,發(fā)稍卷曲,嘴唇開裂……似乎在火起的剎那,四周及體內(nèi)的水分便被燒干了。
雖則煎熬卻也受得,本自無礙。叵奈風(fēng)壓蓋頂火意難泄,循環(huán)疊加下火壁急劇延展,速將可供周轉(zhuǎn)的范圍壓縮至方圓三尺,縱然及時釋放靈石塔中的精純元?dú)夤∷闹俸∶獗粺娠w灰,寵渡也再架不住烈焰炙烤,周身紅皮已有開裂跡象。
果然好火。
這是真真兒下了死手?。】蓢@小爺還想著手下留情。
寵渡抬首望天,感受著從始至終籠罩在院內(nèi)院外的那抹若有似無的神念,凝眉暗嘆:“落云老兒。你這時候都不現(xiàn)身,還要觀望至幾時?就那么不放心我的底細(xì)么?”
唉……也不知外間幾家歡喜幾家愁。再這么耗下去,亭子里那幫家伙該急了。尤其金克木,要是腦子一熱不管不顧沖進(jìn)來咋辦?連小爺這副身板兒都難熬,他還不得沾著就成灰兒?
至今緘默不語,想來三兩個弟子的性命還不被你落云子看在眼里。既如此,小爺何所懼?若不就此砍死幾個,倒教人小覷了。
也罷。就用那一招“半式”吧。
卻說當(dāng)初從吳勝手中得到魔古太刀時,有三式刀法附刻于柄。
一曰一刀絕世。
二曰魔轉(zhuǎn)陰陽。
此二式寵渡研習(xí)至今已是精熟。只第三招偏因根骨所限、運(yùn)刀經(jīng)脈不通故而無法施展完全,死活僅習(xí)得這一招的一半,故有“半式”之說。
遺憾在所難免,不過寵渡歷來善于自洽:天道尚且“損有余而補(bǔ)不足”,日月猶有陰晴圓缺,而況一人乎?大抵世間少有圓滿,萬物難脫此窠臼。
這倒簡單了,有什么就用什么;且當(dāng)下想來,此半式貌似正當(dāng)其用。寵渡轉(zhuǎn)念間將刀尖搭在腳邊破裂的一截殘石上,閉眼暗催刀訣。
晃眼間,魔刀似活了過來,漆黑如墨的刀刃上烏光流轉(zhuǎn),經(jīng)由刀柄侵伐手掌;及至連掌帶腕將寵渡整只拳頭染成烏黑,刀尖處頓起一股磅礴的吸噬之力。
受此鯨吞,火壁上炎流涌動,似江河入海一般自刀尖猛地灌入刀身,瞬將刀身染作赤紅,火海內(nèi)亦隨之?dāng)嚻饘訉愉鰷u。
蓋因內(nèi)有火壁遮擋、外有風(fēng)蓋定形,屠魔道眾一時并未察覺異樣,又見火中久無動靜,只道寵渡技窮,便免不得沾沾自喜彼此稱賀。
“這回總該得手了?!?p> “哼。不死也要脫層皮。”
“今番聯(lián)手伏魔,雖遭重創(chuàng),好歹為人間正道除此大患,也不負(fù)我等在山中修行一場。實在可喜可賀?!?p> “同喜同賀?!?p> “只待火滅再看究竟,也好托葉師兄幾人上稟長老與宗主,對彼等一干魔徒自有定論。”
便在眾人歡慶的工夫里,火海中穿梭的萬千石箭已所剩無幾,緊接著火氣也消逝殆盡。
反觀魔刀,一則吞噬焰中火氣,一則煉化石箭土氣,整個刀身由純粹的赤紅變得紅、黑、金、白四色相間,斑斑駁駁,似此前一直在火山中煅燒、直至此刻方才從巖漿池里拔出來一般。
此長彼消,前一刻洶涌的烈焰驟然變淡,一道模糊人影投在薄弱的火壁上隨著炎流歪來扭去。圍觀弟子無不驚詫,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卻聽一聲不甘怒嚎,“怎么可能?!——”
——嘭!
話音未落,寵渡猛睜雙目,將手中刀輕輕一挫,刀下本已破敗的殘石立成齏粉,風(fēng)蓋隨即坍塌爆裂,層層風(fēng)旋裹挾著滿目煙塵與漫天火星散蕩開來,露出垓心那道昂然挺立的身影。
魁偉的軀干。
紅黑的皮肉。
殘破的布袍。
冷峻的面龐。
炯然的眸光。
……
皸裂的黑土上余煙繚繞,寵渡持刀立定不動如山,一似從冥府最深處爬出來的惡鬼修羅,目力掃過處,“屠魔”陣營莫敢與之對視,不自覺將目光落在斑駁四色的魔古太刀上。
孰料不看不打緊,一看更覺膽寒。
那刀身灼意蒸蒸,似沸騰的怒火。
那刀尖黑煙裊裊,似戰(zhàn)前的烽煙。
便是躲在春風(fēng)亭里的魔眾九人,縱然身在其后,卻分明感受到從寵渡身上噴涌而出的騰騰殺意。
“這幫癟犢子玩意兒?!逼輰毎到胁幻睿夂鹾醯氖终泼偷嘏脑诜鰴谏?,驚呼道,“真把老魔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