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暗潮起伏之時(三)
男子走出大廳,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腳步驚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銀頭燕,這些極其嬌貴又極其膽小的生物振翅想要沖入云霄,卻撞上了透明的穹頂,一個個跌落下來,名貴的花卉間掛滿了銀首墨身的鳥尸。
走廊盡頭是一扇門,動聽的音符自門縫間流瀉而出,像是石縫間汩汩的清泉?!对绨操F婦》,男子聽出來了。這是一首香艷的鋼琴曲,曲風纏綿悱惻,如同綿綿情話游走在輕紗之間。他定了定心神,舉手敲門。
“進來?!蔽堇锏娜苏f。
男子推開門,誘惑的旋律撲面而來,房間的裝修非常樸素,看得出來主人在城堡的職務(wù)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較值錢的是那架產(chǎn)自阿芬多爾的“丘比特”鋼琴,套著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鋼琴前演奏。他是那種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天生貴族”的人,兼具著白鷺的優(yōu)雅和獅虎的威嚴,。他行云流水地拂過琴鍵,指法溫柔靈動,仿佛是在撫摸情人柔滑的肌膚。
男子右手按胸,單膝下跪。“陛下,艾爾夫萬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慘敗。凱洛斯將他詐入城內(nèi),縱火焚城。兩萬大軍十不存一。”
琴聲戛然而止,薩里昂之王烏爾里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只用了一步就完成了從貴族演奏家到鐵血君王的轉(zhuǎn)變,起身前他還在彈奏著軟綿綿甜膩膩的樂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面前,眼神殺伐果斷,氣勢沉雄如山,儼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權(quán)者。
萊昂·烏爾里克·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孫,褐發(fā)的雄獅。當年薩里昂的血銀風波的中心人物,當他的兩個兄長為了王位爭得不可開交,幾乎要在上城區(qū)兵戈相見時,向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萊昂·烏爾里克卻搶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劍鋒。老貴族們說滿身鮮血的萊昂走進皇宮,把兩個哥哥的頭顱摔在白銀的王座前,平靜地看向父親。老國王烏爾里克四世長嘆一聲,顫巍巍地起身,對著他說:“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不,父親,”萊昂,不,烏爾里克五世如此回答,“兒子想要的,是整個潘德!”
其后的十五年里證明了萊昂·烏爾里克是一位生著獅心的君主,老國王在位時,薩里昂國力疲弊,在第一次龍獅戰(zhàn)役中連戰(zhàn)連敗,甚至將拉里亞拱手送給了瑞文斯頓??蔀鯛柪锟宋迨兰次缓笏_里昂的國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綿一般瘋狂膨脹。他以鐵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質(zhì)疑他王位的貴族都被砍下頭顱掛在宮殿外。其后他北征瑞文斯頓,掀起了第二次龍獅戰(zhàn)役,布倫努斯子爵與艾爾夫萬公爵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大放異彩,一個將獅騎士團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獅子燃燒的足??;一個不動聲色地完成了對拉里亞的合圍。而萊昂·烏爾里克則在卡林德恩平原親自率軍血戰(zhàn)尚未成名的帝國三杰。第二次龍獅戰(zhàn)役最終是以薩里昂的大獲全勝告終,潘德上升起三顆無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倫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爾夫萬;以及獅心君王,萊昂·烏爾里克。
“然后?”烏爾里克五世只是說了兩個字。
男子頭埋得更低:“殘部已在城外,公爵請求進城?!?p> “準?!睘鯛柪锟宋迨勒f,男子驚訝地抬起頭,只看到了國王無喜無怒的臉色,像是一口不見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洶涌。
城外。
肯瑞科咳出一口血,身子搖搖欲墜,基亞趕緊扶住了他,肯瑞科想甩開他,不料卻牽動了胸前的傷口,他悶哼一聲,緊緊地繃起了嘴唇,劇痛讓他的臉整個扭曲了,這個漢子卻一聲不吭。
千夫長的投矛還在他體內(nèi),鋒利的矛尖距離心臟不過三厘米,軍醫(yī)不敢貿(mào)然拔出投矛,只得剪去了外面的桿子。而肯瑞科拒絕了重傷員的特權(quán),“還有人更需要擔架!”年輕的騎士如此說,硬是咬著牙穿越了卡林德恩平原。
“我說你能不能乖乖躺上擔架?”基亞在他耳邊低聲說,“你再怎么表現(xiàn)大男子氣概,姐姐也不會多看你一眼的?!?p> “真的嗎?我怎么覺得她在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肯瑞科說,目光不停地瞟向隊伍角落的特蕾莎。
“那只是身為追求者妄自尊大的錯覺而已。”基亞冷冰冰地說,“曼紐·肯瑞科,我承認你確實是姐姐的追求者中最為強大,也最為尊貴的騎士,但是想取代姐夫的位置,恐怕還不夠?!?p> “為什么你也喊格里夫姐夫?他跟特蕾莎甚至還沒真正意義上的訂婚!”肯瑞科說。
“他們本該訂婚的,在薔薇莊園。”基亞低聲說道,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拍了拍肯瑞科的肩,“我勸你還是盡早放棄的好,就算是父親,也無法過問姐姐的婚姻。畢竟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侍奉女神的神仆。”
“我愛她。”肯瑞科梗著脖子說,聲音卻低得遮遮掩掩。
“整個薩里昂起碼有七十個貴族追求我姐姐,你算老幾?”基亞說。“聲音再放開點,讓我看看有沒有一支黑鍵飛過來。你要在馬里昂斯這么喊,相信我,馬里昂斯所有的重騎兵跟戰(zhàn)斗牧師會傾巢而出追殺你。”
“這么夸張!戰(zhàn)斗牧師可以理解,重騎兵又是怎么回事?”
“馬里昂斯有,且只會有一名首席騎兵長,那就是姐夫?!被鶃喐纱嗬涞卣f,轉(zhuǎn)身去照顧別的傷員了。
軍隊緩緩進入城堡,衛(wèi)兵們驚疑地注視著這支狼狽不堪的隊伍,以及耷拉在旗桿上焦黃的劍盾旗。發(fā)生了什么?站崗的他們用眼神交頭接耳。距離公爵大人的兩萬大軍出征不過四天,他們還不至于健忘到忘卻公爵大人意氣風發(fā)的模樣。然而四天后,他們所見到的不是凱旋的名將和他雄壯的軍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氣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爾夫萬公爵看著自己的掌心。他的手還很強壯,肌腱分明,是一只能握住劍帶領(lǐng)部隊沖鋒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經(jīng)六十一歲了,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齡,尋常的將領(lǐng)在這個年紀可能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含飴弄孫,然而艾爾夫萬公爵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依然龍精虎猛得不遜色于任何一位少壯派將領(lǐng)。
可他確實是老了,如今的薩里昂內(nèi),只有他經(jīng)歷了兩次龍獅戰(zhàn)役,是不折不扣的兩朝元老。哪怕身體依然硬朗得仿佛歲月不曾侵蝕,可精力卻像是即將燃盡的木炭,散發(fā)的熱量漸漸衰微。在拉里亞奪還戰(zhàn)時艾爾夫萬公爵還能端坐在營帳中連夜凝神推演戰(zhàn)局,而后第二天披掛上陣,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終于攻下城頭?,F(xiàn)如今跟凱洛斯只不過血戰(zhàn)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沖刷著他,靈魂都像是要被吸進無底的漩渦。
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依然會戰(zhàn)斗到底!
基亞在一邊惴惴地看著父親的臉色,他很擔心,突圍以后艾爾夫萬公爵便陷入了讓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馬上,用披風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對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于羅爾夫不得不擅自越權(quán)發(fā)令?;鶃営X得那場大火不單單是覆滅了兩萬薩里昂子弟,也徹底吞噬了他父親壯年時代的最后一點余勇。騎在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將,而只是一個稍顯佝僂,似乎不堪盔甲重負的老人。
“基亞?!卑瑺柗蛉f公爵輕聲喚道,他翻身下馬,落地時一個趔趄,基亞趕緊扶住了父親,覺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松。
“傳令,原地休整?!彼犚姼赣H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荒原上孤獨呼嘯的風。
不知何時,特蕾莎已經(jīng)站到了艾爾夫萬公爵的身邊,默默地挽起父親的另一條手臂?!案赣H,走吧。”
“這讓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著你學走路。”艾爾夫萬公爵突然笑出聲來,站在兒女身邊似乎讓他恢復了一點元氣,甚至開起了女兒的玩笑?!胺判?,我很好?!彼念^幾步略顯蹣跚,若非基亞跟特蕾莎在一旁攙扶,恐怕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但后來他的步伐愈發(fā)堅實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練的鐵匠揮落大錘,以至于基亞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開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親?!疤?,跟上!”艾爾夫萬公爵高聲說,猩紅色的披風隨著他大步帶起的風在身后招展,宛如一條紅龍。只那么一瞬間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煥發(fā)出逼人的活力?;鶃喭瑺柗蛉f公爵漸要甩開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羅謝特在《潘德志·治軍》中為父親所下的評語:
“勝無驕,敗難餒,忽如一夜春風來,萬木蘇生第二春。單在潘德的名將內(nèi)橫向比較,尼古拉斯·艾爾夫萬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擊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卻擁有著無與倫比的情緒調(diào)節(jié)能力,無論是勝敗都不會助長亦或是消滅他的氣焰,他就在那里,像是一株獨木便能成林的老榕,雖經(jīng)風霜,永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