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稷走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持續(xù)消沉,就像心中有一塊肉被生生剜下來,鮮血淋淋,我不敢去以前最愛去的御花園走動,怕看到其他母子和樂融融的場面,那會讓我瞬間無法呼吸。
這日是公子蕩十八歲生辰,大王和王后為他在椒房殿舉辦了盛大的家宴,許多大臣的夫人也到席捧場,我坐在一個離主位極遠(yuǎn)的位子,暗自神傷,身旁是我另外兩個幼子,是的,我后來又生下兩個男孩,他們今后不知又會走向怎樣的命運。
“今日,是寡人的嫡長子嬴蕩十八歲生辰,去年寡人外出征戰(zhàn)沒能陪吾兒過生辰,今年便大設(shè)一場家宴,各位盡興即好,不必拘謹(jǐn)?!?p> 大王說完下面一波接一波奉承的話便跟了上來,吵得我頭有些痛,旁邊稍大一些的幼子見了問我:“母親,您又頭疼了?”
我看著他稚嫩的臉龐,溫柔地笑笑:“母親無事,快坐好吧?!?p> 他聽言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了,這時我回想起,他似乎從未問過我為何我們母子在宴上只能坐在最靠后的位置,記得以前稷兒小的時候經(jīng)常這樣問,我只是敷衍了事,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你便是分到了這個位置,現(xiàn)在想來,竟覺得沒告訴他實情有些虧欠,不過以他的聰慧想必后來也便明白了。
再回神,筵席已過半,我草草吃了些菜便等著結(jié)束了,卻見主位上的大王咳嗽了兩聲,接而用帕子捂著嘴,一旁王后的眉頭微微蹙起,手輕拍著大王的背,其他的也就看不清了。
這幾年大王連年征戰(zhàn),政務(wù)也愈加繁忙,經(jīng)常徹夜批改奏折,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有次侍寢還嘔出幾絲鮮血。
大王歇息了一會兒,在家宴結(jié)束的時候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消息——封公子蕩為太子。
在場無一人驚訝,連連道賀,公子蕩也起身向教導(dǎo)過他的老師敬酒,酒過三巡,便又招呼著幾個平日里與他關(guān)系好的大力士同他表演摔跤棍棒以謝皇恩,王后笑得合不攏嘴,大王也投去贊許的目光,在場無一人不夸贊太子天生神力,是秦國之福,我卻冷眼看著這一場鬧劇,頭越發(fā)得疼了。
酒盡人散,我回到了蒹葭殿。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八子,一直住在這里,秦夫人也住在這里,只是可能時日比我久得多,我細(xì)數(shù)這些年的日子,只有種無力的感覺。
生于楚國,十六歲入秦宮,封八子,育三兒。
短短一句話,幾個字,便可以總結(jié),今后呢?可能會加上“xx年卒”這幾個字,沒遇上一生摯愛,長子也不能養(yǎng)在身邊伴我終老,就此,我的一生落下帷幕,一個可悲的女人結(jié)束了她的生命,如同每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一樣,我在大局中跟著其他棋子一起翻涌,價值與地位如滄海之一粟,沙洲之一礪,既不能掌握人生,也不能改變命運。
有時我真佩服丞相張儀,憑一己之力游說六國之間,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間,若我生為男子,是否也能閱遍古籍,當(dāng)一名謀士,在某個國家朝堂之上給出一點改善民生的建議,我讀的書越多,這樣的想法便越激烈,這些年我也的確讀了不少書,這也多虧了我生下幾個兒子,他們平日里要溫習(xí)功課,總會帶回來不少書,我一個大王的八子,自然是不能隨意進(jìn)出藏書閣的。
大王有太多的女人,不受寵的想著法子怎么受寵,受寵的想著法子怎么更受寵,有女兒的想著再為大王生個兒子,有兒子的想著為大王再生個兒子,年歲大了生不了的便整日只知吃齋禮佛,只有兩種女人會讀書,一種是剛進(jìn)宮不懂規(guī)矩忙著研習(xí)女戒的,另一種便是清心寡欲探究佛法的,若是她們知道我整日里看的都是一些政策兵法的書籍,一定會覺得我真是閑的無聊。
時間又過去了一年,大王突然病逝,這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在眾臣和王后的扶持下,十九歲的太子嬴蕩繼位,史稱秦武王。
武王真的算是不辱沒他的名號,繼位之后依舊愛武如癡,甚至在宮中大肆招攬力士表演取樂,丞相張儀屢屢上奏勸他收斂,引得武王大怒,罷免了他的丞相位,張儀本是魏國人,他此時年事已高,便重歸故土,許是看重他的才華,魏王請他任相國,但他在秦國為相多年,身體耗損,次年逝世。
武王上位,王后當(dāng)權(quán),可想而知此后我的生活過得多么艱難,以前有大王在,我好歹也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其中一個還遠(yuǎn)赴燕國為質(zhì),他也還算護(hù)著我,如今在后宮里,王后想要我的命簡直就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可是她偏不,她要享受折磨我的過程。
不知從哪一天起,我的飯菜一天比一天難吃,后來干脆只給餿了的窩頭和一點稀飯,布匹和煤炭不再供應(yīng)給我,冬日里手上的凍瘡一個接一個,再后來,連半兩燈油我都要親自笑臉相迎采辦的太監(jiān)才肯給,我在無情冰冷的后宮中過著毫無尊嚴(yán)的生活,精力被一點一滴耗光,不愿去想明日,更無力去想明年。
我狠狠地踢了一下腳下的木凳,脖頸處的白綾猛的拉緊,我緩緩閉上眼睛,雖然無法呼吸,卻有一種快要解脫喜悅。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有人在拉扯我的身子,心中一陣惶恐,難道是王后的人來了?我現(xiàn)在竟連死的資格都沒有了。
一杯茶水來到我的面前。
“八子!八子您怎么樣?您可不能尋短見??!兩位公子還都指望著您呢!”
指望?我有什么可指望的。
我頭歪了一下,看見扶著我肩的金桂,原來是他。我拿住他手中的茶水,大口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
幾十年后我再回想起這一幕,感覺金桂簡直是上天派來解救我的神靈,若我真的在這一天死了,不過我的孩子失去了他們的母親,不過秦宮里多了一條亡魂。
白衣紅裳
其他六國稱相國,唯秦國稱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