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陛下意欲彌補對殿下的歉疚之心，故而允我可日日探視殿下。殿下生母難產(chǎn)而亡亦無追謚，陛下心底亦深感歉疚，故將殿下交由中宮撫養(yǎng)。眼下中宮身懷六甲，自然有所疏忽。我?guī)追皝韺崬檎嫘年P(guān)心殿下。”言止于此，語中飽含誠懇，眼中滿含誠善。
停滯半刻，里頭悄無聲息，我漸生期待之心，復(fù)問，“殿下，你可還在？”
沉靜良久，失望轉(zhuǎn)身之際，恰巧他開門走出來，語氣生硬道：“你且隨我來。”
“殿下？”心底固然詫異，我依舊提裙，歡喜跟上，落座涼亭石凳。
鶯月、倚華一一擺出糕點。
“殿下，嘗嘗我手藝可好？”我對恭成笑道，指著炸牛奶、干炒紅果、冰糖雪球，色澤艷紅雪白，賣相極為可口。
“嗯?！惫С刹蛔栽诘匚⑽⒓t了臉，點點頭，低頭答應(yīng)了，取一冰糖雪球，輕咬一口，斯斯文文，孰料尚未咽下便作干嘔狀。
我一看如此境況，急忙驚慌地拍他后背，關(guān)切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適？”心下驚慌萬分，聲喉幾欲跳出嗓子眼兒——若背上謀害皇長子的名頭，定死無葬身之地。
“無妨?！彼晕覒阎忻撾x出來，擺擺手，示意自己身子無礙，再咬一口，待咽下肚方對我道，面色半緋紅，“你手藝真好?！?p> 我衣裙上的湖藍色與他便服上的銀白色湊在一起，色調(diào)相處融洽，仿佛一家人般，和睦親切。
“那我明日做了再送來？”想了想，我改口道：“還是換個新花樣吧，免得殿下吃絮了膩味。適才殿下那模樣當(dāng)真嚇壞我了?！?p> “無妨，我腸胃甚差，克化不了別物，獨山楂一類倒頗合胃，平日里甚少在意飲食?！鳖D了頓，恭成似下了極大決心，小心出聲問道，目色頗嚴肅正經(jīng)，面容鄭重其事，“你適才所言可是事實？”
我不解地問道：“殿下所指何話？”
他一開口，趕忙壓胸，隱隱有干嘔之態(tài)。
我正詫異，未問出口，他已不自然地抿了嘴巴，低聲道：“便系父皇將我交由母后撫養(yǎng)那句?！?p> “不錯，陛下著實對殿下關(guān)懷至極?！蔽液Φ馈?p> 恭成雙眼頓紅地低下了頭，忽又抬起來，仔細而認真地問道，雙眸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日頭一般明亮，“那為何父皇從不來探視我？”
我耐心解釋道：“殿下身份特殊，若是日日來探視，只怕有心人會借此下手，不利于殿下安危?！毖凵嬲\而溫和。
低頭沉思片刻，他與我閑聊起皇帝日常喜好。
······
“如此說來，父皇喜歡詩經(jīng)了？”恭成眨著眼睛，歡喜地問道。
“確實如此。”我點點頭，回應(yīng)道。
······
一連十?dāng)?shù)日，我請教禮貴姬，變著法兒做尋常孩童喜愛的膳食來，帶去鳳凰殿。
恭成不想我如此熱忱，感動得眼中幾乎含淚，幾日下來，見了我便系甜甜一聲：婉母妃。
“婉母妃，你看。”
身著一襲墨綠色純金線繡蟠龍紋寬袖直裰錦袍的他亦有如此活潑之時，不僅嘴里嚼著一塊，手上捏著一塊，嘴角滿是糕點碎末。此刻，他將手中糕點捏成粉末，撒入鳳凰殿庭院，笑臉盈盈中引來飛鳥陣陣，絲毫不懼人，似極熟悉。
“殿下，你看你，嘴角亦沾上了糕點，還管鳥兒呢?！蔽液Χ紫律?，掏出手帕，輕輕替他擦去。
見我如此親昵的舉動，他臉一紅，微微垂首，捻著袖口，朝四周飄離著眼神，嘀嘀咕咕輕聲道，語中盡是落寞與絲絲感動，“母后從不曾這般為我擦過嘴角?！?p> 我手中舉動一滯，面上卻是若無其事，待擦拭完畢，交與鶯月，方柔聲說道：“中宮乃一國之母，自然無需親自做這些小事?！?p> “那為何婉母妃可以做這些事？”恭成眨著眼睛，困惑問道。
他眼眸水潤墨黑，睫毛彎曲而修長，猶如蟬翼輕薄而輕盈，極富光澤。然則站得近了，我卻能瞧出些微的深紫琥珀色——碧黯青紫，極為動人?；实鄄⑽从腥缢鬼?，想來乃他生母曲澤的眼眸。該是怎樣一位女子，竟有這般動人眼眸，怪乎叫皇帝情根深種。
我不知該如何解答他的疑惑，亦不敢如實以告，略一沉思，面上笑道：“婉母妃特別喜歡殿下?！?p> 在我嫣然一笑之下，他瞬間紅了臉，忽閃忽閃眨著眼，眼中泛出喜色，口中正經(jīng)道：“那我可喚婉母妃姐姐么？”
“自然可以。不過，若是喚我密華姐姐，就更好了?！蔽意恍χ?，摸了摸他的頭，“婉姐姐聽著像是外人稱呼。我姐姐早先曾喚我小字密華，后來便一直喚我清歌，聽著親切些?！?p> 聞言，他甜甜地笑了，面色朱潤，極為粉嫩，“密華姐姐可喚我稚奴，權(quán)母妃素日便系這般喚我的。”
我霎時明白過來，微笑道：“嘉慎帝姬是稚奴的妹妹，權(quán)淑媛本就該與稚奴多走動才是。”
聞得我稱呼他‘稚奴’，他愈加歡喜，面上笑得更歡了。
“權(quán)母妃已多日未來鳳凰殿?！贝教峒皺?quán)淑媛，他面上有幾分落寞，垂下頭，盯著鞋尖，悶悶道：“她不會是討厭我了吧?！?p> “怎會，權(quán)淑媛乃患病體弱之故方退晨昏定省之禮?！蔽覝赝窠忉尩馈?p> “什么？權(quán)母妃病了?！贝蟪砸惑@之余，不由得微微作嘔起來，待到緩了須臾，順利地壓下氣，他瞪大雙眼，一臉擔(dān)憂，揪住我衣袖，目色含著憂心，連帶著錦袍上的墨綠色亦泛濫出無盡的擔(dān)憂與不安，“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這宮里除了密華姐姐，便只權(quán)母妃與太華關(guān)心我了?！?p> 我心下甚是詫異：他竟對權(quán)淑媛之事一無所知？
“這——”我面有難色，只得千方百計哄勸道：“稚奴要是去了，中宮定會安排諸多宮人隨侍。到時候，只會攪得權(quán)母妃不得安生。稚奴素來與權(quán)母妃親厚，自然明白權(quán)母妃喜清靜?！?p> “這倒是?！彼c點頭，依舊盯著鞋尖，良久，悶悶說出一句話來，“母后縱然日日吩咐宮人將我照顧好，卻從不曾抱過我，亦不喜我到她跟前去。每次我一出現(xiàn)，她面色便極為難看。權(quán)母妃每次來探視我，亦不敢多留，只道此舉為我好。現(xiàn)在想來，這世上唯權(quán)母妃與密華姐姐最關(guān)心我了。日后，我定好好報答權(quán)母妃與密華姐姐?！毖援叄嫔p紅一片，俊秀嬌羞。
“權(quán)母妃可曾送過稚奴東西？”我雖有一絲詫異，面色卻不改，又拿了一塊糕點，學(xué)他撒到庭院中，引來無數(shù)不懼嚴寒的麻雀、喜鵲，鳥鳴啾啾，疑惑問道：“早先權(quán)淑媛來鳳儀宮時，仿佛次次帶了不少精致小物件，件件皆為嘉慎帝姬喜愛。稚奴從不曾見過么？”
“咸黒回回皆仔細檢查一番方呈上，次次皆在我耳畔提點母后的吩咐。當(dāng)真煩透至極！密華姐姐今日這糕點亦是他們檢查后才到我手上?！彼Z氣頗不滿，徑直瞥向侍立遠處的那些宮人，鼓著腮幫子道：“太華每次來瞧我自是高興萬分，可一會兒便會嘀咕指著我身后那些人說：‘煩、煩······’有一次，我聽蓮華姑姑低聲對權(quán)母妃說我就像牢籠里頭的鳥兒、監(jiān)牢里頭的犯人。”
原來稚奴自幼過的系如此的日子。
“密華姐姐——”神思恍惚之余，他牽起我的手。
一收神，我對他微笑，聞得一句，“你以后可還會日日來看我？”他眼中含了絲絲期待與懇求。
“自然會。時辰不早了，太傅已經(jīng)在大門口等著了?！毖哉撻g，我眼眸飄向朱漆大門，只見那里站著一位太傅，白發(fā)飄飄，溫柔道。
見我目光飄過去，他微微行禮。
“嗯。說定了，密華姐姐，你日后得了空，定要常來看我?！毙卸Y過后，他目光頗期藉。
“好，一定?！焙ρ援?，我領(lǐng)著鶯月出了鳳凰殿，往御花園走去。
原本臨近寒冬，本不該有回暖的日子，孰料這幾日卻是如同時光倒流，回到了秋色漸濃的時節(jié)。故而雪化之后，呈現(xiàn)出幾分秋意之態(tài)。放眼望去，只見四周美景如斯，花紅柳綠之色重新綻放在面前，輕飄飄浮出來的色澤叫人不由得加以感嘆，嫣嫩多姿。忽而一瞬間，如此秋景中飛出一只獨鳥，伴隨著云朵兒化作的寒煙襯作背景，愈加顯得秋日美景盡數(shù)化在卷軸上，旋轉(zhuǎn)飄零著落下幾片紅葉，顏料畫就而成的碧云懸空佇立在云巔之上，芙蓉在草叢間開出朵朵嫵媚的鮮花，如同淡紫、鵝黃、嬌粉、柔藍、嫣紅之色花團錦簇地開在畫卷之上，顯出花枝婀娜多姿，花色各有千秋，皆含風(fēng)韻。
“主子，恭成殿下現(xiàn)下這般喜歡您，可不算枉費了咱們多日來的殷勤?！柄L月在旁喜滋滋，卻又忽然疑惑起來，問道：“不過，陛下從不曾探望恭成殿下，中宮亦不曾多加關(guān)照，您如何斷定陛下心中看重恭成殿下?！?p> 聞言，我停下腳步，擺弄一番手腕上斂敏贈送我的一對羊脂白玉鐲，映著日光看其何等通透瑩潤，漫不經(jīng)心地閑閑解釋道：“那夜陛下所言，話里話外皆為關(guān)懷與疼愛，可見他真心愛慕曲澤、看重稚奴?！毙膬?nèi)微微別扭地頓了頓，繼續(xù)開口道：“礙于曲澤身份，若關(guān)心太過，只怕會給稚奴帶來麻煩。何況‘恭成’二字，意義非凡?！迸R了，我不忘補充這一句。
倚華試探性地問道：“主子此舉可為將來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