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汐霞一直與奴婢在一起,她從未領(lǐng)著御醫(yī)往安仁殿探望過姝貴嬪,只往琉璃宮一趟,傳話給陛下?!背领V叫道,萬分氣惱,面色漲紅,“林麗人縱要誣陷我家娘娘,亦該挑切實證據(jù),此番信口雌黃,只怕早先那些話亦非屬實?!?p> “是否屬實還請陛下吩咐秦內(nèi)侍率人將安仁殿所有守衛(wèi)盤問一遍,看看到底是否如此?!蔽倚攀牡┑┑?。
秦斂得了指令,趕忙走出椒房殿。
一眼望去,不知不覺間,夜幕已盡數(shù)悄然降臨窗外,將整座御殿籠罩在一片水墨色的漆黑之中,不透一絲光亮。宮人紛紛上來掌燈,亮起數(shù)盞昏黃色的燭火,卻驅(qū)不散眾人心頭的寒涼與清冷。
椒房殿內(nèi)一片寂靜,無人吭聲。
琽妃對中宮平和微笑道,笑容意味深長,“咱們且來用一用點心。當真難料這椒房殿,亦有三堂會審之時。”
中宮看著吾等,沉默不語,然則眼中滿含殺機。
玎珞吩咐人將鳳鱭湯端上來,娓娓解釋道:“毗陵郡鳳鱭有補氣健脾、瀉火解毒之功效,亦可治療惡心欲吐,恭成殿下平日該多食些。然則我家娘娘礙于中宮尊位,不得時時探視,如今得知此事,眼見殿下身子被人殘害成這樣,連夜命人自毗陵郡快馬加鞭送來了鳳鱭,只為給殿下補身子?!毖哉撻g,端上一碗魚湯,交由琽妃殷勤獻與皇帝。
魚肉雪白,似羊脂美玉潤滑,湯汁鮮美,令人嗅之開胃,木耳潤亮,入口嚼勁微足,芫荽清新,格外翠意。皇帝瞧一眼,對琽妃微微點頭,接過嘗一口,隨即吩咐人多多送些去鳳凰殿。
我悠然淺嘗一口,果真美味,一時忘卻場景,由衷大贊道:“此魚湯鮮美至極,肉質(zhì)亦肥美無比?!?p> 琽妃面容流光霽陽,愈加襯得中宮面如土色、憔悴斑駁,配了那句‘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待眾人用完魚湯,秦斂恰巧奔進殿內(nèi),氣喘吁吁,躬身道:“回稟陛下,據(jù)查證,安仁殿所有守衛(wèi)宮人皆可作證中秋那晚,汐霞確實親領(lǐng)一御醫(yī)入了安仁殿?!?p> “怎會!”沉霽頓時驚呼道,幾欲昏厥。
中宮繃著一張臉,似霜冰凍僵,默不吭聲。
“陛下,汐霞入安仁殿倒屬小事。難得她此行并非探視姝貴嬪,而系命令小廚房里頭一小內(nèi)侍——石玉給姝貴嬪下慢毒。”我輕咳一聲,肅容道。
“陛下,奴婢從未見娘娘吩咐汐霞命人給姝貴嬪下毒?!敝袑m身邊的長御史籍頗氣憤道:“奴婢們乃中宮身邊首要貼身內(nèi)御,一言一行于外人看來皆屬中宮心意,怎會行此舉而令中宮聲譽受損?”言論間,轉(zhuǎn)向中宮,哀嚎道:“娘娘,您別不吭聲,再這般下去,她們個個都要欺辱到您頭上來了!”
“帶石玉上來?!蔽一仡^吩咐,繼而轉(zhuǎn)向凌合,“將我吩咐你查探之事一五一十盡數(shù)告知陛下與眾嬪御。”
“是。”凌合行一禮,上前一步道:“回稟陛下、娘娘,當日我家主子命奴才查探石玉來歷,奴才查得石玉自幼父母雙亡,后為給父母準備后事,他方凈身入宮。而當初買下石玉之人,乃姚府總管。陛下若不信,大可查探司簿房記錄,看石玉系何人送入宮。”
聞得此言,我滿意眼見中宮面色驟轉(zhuǎn)雪白,明白此事再無回轉(zhuǎn)余地,遲頓半刻,婉轉(zhuǎn)接口道:“正因如此,石玉由姚府安排入宮便順理成章,繼而入安仁殿服侍并毒害姝貴嬪更是合情合理?!?p> “敢問林麗人,若當真如你所言,石玉自始至終皆效忠姚府,如此忠心,姚大人何不安排石玉近身侍奉我家娘娘?”沉霽紛紛不平道。
“若如沉霽姑娘所說,只怕姝貴嬪之命難取了。”我瞥一眼皇帝,看著沉霽的眼神格外晦暗莫深。
“照林麗人所言,本宮倒非取姝貴嬪性命不可了?”中宮冷笑一聲,陰沉質(zhì)問道。
“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日您曾意欲徑直將姝貴嬪冊為姝嬪,然則礙于大臣阻攔,只得冊為麗儀一事?”我對皇帝問道。
眼見此情此景,皇帝面色浮上一層薄薄的霜凍,對我微一頷首,做贊同狀。
“姝貴嬪雖不及二位娘娘家世顯赫,然德徽之名動天下。若非如此,陛下亦無徑直冊姝貴嬪為姝嬪之心。”
聞言,諸妃面上異樣而復(fù)雜。
我繼續(xù)瞧著姝貴嬪,一字一句道:“姝貴嬪聰穎過人,得陛下厚愛,誕有子嗣,且時時探望恭成殿下,中宮自然嫉恨。一旦姝貴嬪瞧出恭成殿下為人毒害,則前功盡棄,查出咸黒不止,此計敗落不說,亦會牽連中宮自身與姚氏一族。因此,吩咐施顏下毒非但可芟夷姝貴嬪,亦可奪取恭成殿下性命,令中宮腹中之子穩(wěn)坐太子之位?!?p> 聽罷我一番言論,瑛貴嬪頓時恍然大悟起來,連連點頭道:“如今想來,當日陸氏假孕,只怕系中宮為著奪新晉嬪御的恩寵,這才吩咐李御醫(yī)在椒房殿覲見當日測出有孕脈象?!毖援叄钌顕@息。
琽妃搖了搖頭,故作惋惜道:“可惜中宮選錯了人。陸氏本就不受寵,縱使她當真有孕誕下皇子,只怕陛下亦不會多看幾眼?!?p> 思緒紛飛如雨之中,念及琽妃所言,我忽地想起一事來,如豁然開朗,瞥一眼墨美人,隨即對皇帝說道:“若提及陸氏假孕,只怕當日的碎片布偶一案,亦屬人為?!?p> 斂敏、素中才人聽罷,頓時驚呼一聲,道出一句,“當日,為著巫蠱之禍,牽連甚廣。如今看來,若此事乃中宮所為,倒說得通了?!?p> 墨美人固然胸無城府,然經(jīng)此一點撥,如何不明白其中關(guān)竅,急忙道:“陛下,若素中才人所言屬實,只怕當日西緞丟失、侯昭媛遭冷落,亦屬中宮一早便安排好。至于林麗人的八字,亦屬中宮專門吩咐霍姑姑得知?!?p> 此時夜幕降臨,透過椒房殿朱漆描金紫檀木窗欞往窗外望去,夏夜的天際仿佛籠罩下一塊巨大的玄冥色幕布,黑隆隆一片蓋住整座鳳儀宮,襯托得椒房殿內(nèi)無數(shù)鎏金彩鳳銜牡丹燭臺上的河陽蜜燭開出無數(shù)璀璨如艷赤明黃的四瓣花朵。
殷淑儀身著一襲花青色銀線繡梔子圖案的綴珠輕紗宮裝,沉穩(wěn)柔和,深沉的顏色配上燭光,照射下銀線米珠反射出的銀白色華麗流彩,燦若繁星,愈加顯得她端莊大方,亦凸顯出此刻她面容之上驚悚而畏懼的表情,口中惴惴不安地揣測道:“當日婉嬪得寵,哪怕妾妃之流亦羨慕萬分。遑論此情此景可與中宮當日相較。若論及嫉恨,只怕中宮一時有孕之下,走上歧途,以巫蠱之術(shù)禍害林麗人,亦未可知。如若不然,亦可將此事推及墨美人身上。如此一來,無論結(jié)果如何,皆與中宮無關(guān)。如此計謀,當真精巧。”說著,覷了中宮一眼,目色吃驚而觳觫。
此言一出,諸妃看向中宮的眼神格外觳觫而怯弱,生怕自己一時不慎,遭受迫害,與陸氏一般,命喪黃泉。
禮貴姬若有所思,眉頭緊蹙,語氣甚為難堪道:“如此說來,當初椒房殿暖閣內(nèi),陸氏小產(chǎn),只怕亦屬中宮早早安排好的計劃。若非咱們姐妹一同前去探視陸氏,只怕依舊會被瞞在鼓里?!?p> 墨美人聞言,愈加疑惑而觳觫,難以置信地看著中宮,不解道:“陸氏何許人也,竟叫中宮如此看重,想出這般瞞天過海的計策來?”
“只怕系為了妾妃、墨美人、素中才人等新晉嬪御,這才想出了如此下策。孰料樁樁件件皆不得天意,這才致使花瓶成碎、人偶浮現(xiàn)、八字見人。如今想來,只怕當日此類事宜皆屬中宮在背后指使,這才有了后續(xù)事宜。當日,妾妃贈予陸氏的木蘭玉簪,恐怕便系在椒房殿暖閣內(nèi)被裝滿了含羞草花粉。至于天花痘漿,指不定更是中宮暗中指使施顏在雪錦抵達德昌宮后,特意暗中加上的?!崩溲叟杂^了許久,我終于收一收臂間的橘紅色湘繡芙蓉堆砌圖案的輕紗柔絲披帛,只覺觸手細膩潤滑,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亦如水中被庖丁切成細絲如頭發(fā)般的豆腐,幽幽涼涼道,語氣冰冷而夾帶冬雪一般的寒冷雪風,凜冽的觸感似要將人的肌膚一道道割去。
令我詫異的是,椒房殿內(nèi)諸妃沉默良久,姝貴嬪卻不曾提及自己親生女——染病離宮的嘉慎帝姬一句,只深深惋惜道:“可惜了陸氏,固然心腸惡毒,到底為人馬卒,竟遭受飛來橫禍,下場凄慘。”說著,眼中閃出一道遺憾的淚光,取下腰間七彩蘇繡青蓮圖案的錦緞手帕,揩了揩眼角。
一時間,黑暗暗的寂靜主宰了椒房殿,恍如午夜寂靜的一瞬,天地為之死寂,隨時可聞針落之聲。殿外吹來一陣陣六月初應(yīng)有的幾分夾帶著暑熱的夏日微風,愈加叫人熱得難以忍受,只一味地背上冒汗、額頭冒珠,洇濕了中單內(nèi)衣,頸間滿是汗珠,拭去一層又一層,終究擦拭不盡。在座嬪御無一人敢出聲打攪這份安靜下的波濤洶涌。
中宮與琽妃雙方對立,靜默無聲中,閃現(xiàn)刀光劍影,成掎角之勢,二分天下。
“為了儲君之位,你竟狠毒至此?!被实鄢聊蹋蚱屏私┚?,面無表情地盯著中宮,仿若九天霜凍將他的面容凝結(jié)成冰塊,語調(diào)令人無盡觳觫,仿若來自地獄閻羅之口,漆黑陰沉,冥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