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鸞儀的駙馬會比嘉慎姐姐的駙馬還要好么?”怐愗的稚子話語令人不由得愈加好笑起來。
“自然,父皇的鸞儀來日會嫁得個世上最好的駙馬?!蹦罅四篼[儀的鼻子,皇帝與鸞儀玩笑道,喜色榮榮。
“今日嘉敏帝姬這番話,倒叫妾妃想起當(dāng)初之事?!笔^后,皇后眼眸露出微微的失落。
“哦?系何事?”皇帝疑惑問道。
“便系當(dāng)日穆文淑公主之事?!避P躇許久,皇后艱難道。
余者自不必說,慧妃在旁聽聞,仿佛陷入了一圈巨大的漩渦之中,失神的表情在她臉上嶄露無疑,整個人恍若陷入回憶的漩渦之中,表情甚是復(fù)雜,失落、遺憾、回憶、心痛、彷徨······
皇帝聽聞,微微一怔,轉(zhuǎn)而面容帶了幾分愧疚,對慧妃歉疚道:“到底是朕對不住文淑與你。若文淑尚在,只怕第一個行冊禮、下降的便系她了。”
慧妃收了神,闔上一雙淚汪汪的眼,趕忙在下首對皇帝說道:“陛下言重了。說來當(dāng)日之事,妾妃亦有不妥之處。陛下并未因此而嚴(yán)懲妾妃,妾妃感激涕零。然則無緣與鄰倩夫人一般,再度為陛下誕育子嗣?!?p> 懿妃不禁疑惑道:“不知當(dāng)日之事系何事?竟叫陛下與慧姐姐如此誤解?”身上一襲華貴的深紫色金線絞邊妝花緞外罩一層純銀線繡菊花圖案的鏤空鮫綃宮裝似一團(tuán)秋日蕭瑟之時,湖面漣漪,泛濫出深沉的色澤。
柔妃亦隨身附和,語氣分外疑惑,“說來妾妃亦疑惑得很?!?p> “不過些微小事罷了?!庇U著皇帝的臉色,慧妃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只收斂神色。
懿妃與柔妃皆識得眼色,自然明白皇帝不欲叫人知曉此事,便趕忙住了口,不再多言。
我心頭亦再度涌出對慧妃失寵之事的疑惑。當(dāng)日,不曾細(xì)查,如今想來,當(dāng)日權(quán)德妃所言,實在叫人難解其中深意。
當(dāng)日,權(quán)德妃親口告知我:慧妃出身富貴,家室錦瑞,唯獨當(dāng)日誕下皇長女之際,因口出前朝之事,事涉穆溫懷后,與皇帝起了爭執(zhí),這才受皇帝呵斥,自此失寵。
后經(jīng)慧妃親自解釋:皇帝實因御殿之外的竇大人與御殿之內(nèi)的慧妃通信密切,兼牽連上依麗儀與繆希雍,故而皇帝日漸冷落慧妃,并牽連了穆文淑公主。
當(dāng)日,我亦何嘗不是為著至今想不通的緣由,平白失了寵?到底那日我如何會得皇帝冷落?當(dāng)日,權(quán)德妃、陸庶人二人的小產(chǎn)縱使皆與我有關(guān),她人亦污蔑我身染不祥之氣,到底皇帝該分明心思,心下知曉此事我并非真兇才是,怎的轉(zhuǎn)而將我禁足?
“皇后娘娘今日這話頭開得不甚好?!辩溲矍屏税肴?,幽幽道:“今日乃嘉慎公主的大日子,談?wù)摯说仁乱酥慌虏煌住:螞r,穆文淑公主與嘉慎公主,命途可謂天差地別??v不為她人,到底看在德妃妹妹的面子上,言止于此才是。”
皇后微微尷尬,面色緋紅。
權(quán)德妃眼見皇后如此,便與我微笑,岔開話題道:“說來,今日鄰倩夫人贈予的賀禮當(dāng)真是精妙。太華見了,當(dāng)即取來把玩?!?p> “哦?”皇帝疑惑起來,面色含笑道:“不知系何等禮物,竟能叫嘉慎如此喜愛?”
我依依道:“回稟陛下,正系一副赤金打造的九連環(huán)。每一道環(huán)上皆雕琢了神獸——龍生九子,皆在其上,各據(jù)磅礴之勢。說來,此物還是陛下贈予妾妃尚未誕下鸞儀時的禮物呢。固然精妙巧手,到底妾妃嫌著這九連環(huán)太過繁復(fù),故而不曾拿在手中把玩。此番借著嘉慎公主的婚事贈予公主,亦算是陛下的一份心思?!?p> 皇帝分外滿意,溫柔笑道:“朕瞧著嘉慎素來喜靜,只怕這九連環(huán)分外合她的心意。難為了你舍得?!?p> 皇后接口道:“來日只怕嘉敏帝姬下降時,陛下的賞賜會更多?!闭Z氣玩笑。
我微微羞赧了臉,道:“皇后娘娘說笑了。鸞儀還不到那個時候呢。若當(dāng)真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妾妃會舍不得?!?p> 權(quán)德妃一聽此話,亦顯出幾分失落,附和道:“是啊。哪一家的女兒出嫁,當(dāng)娘親的會舍得?!?p> “來日嘉敏帝姬下降,只怕鄰倩夫人亦會如今日的德妃娘娘一般,萬分不舍。”膝下無所出的柔妃瞅了瞅伏在我膝上的鸞儀,目光飽含了艷羨之色。
“來日待柔姐姐為陛下誕下皇嗣,只怕亦會如此?!蔽抑t和笑道,語氣暗含安慰。
柔妃眼色頓時黯淡無光,勉強(qiáng)笑著,“承鄰倩夫人吉言了?!?p> 瑛妃恍若怐愗一般,坦然說道:“柔妹妹多次有孕而小產(chǎn),只怕于皇嗣一道上,福分甚淺?!?p> 此言一出,柔妃的面龐恍若被一朵烏云盡數(shù)遮蓋的中秋之月,登時黯然失色,甚是落寞。
皇后瞅瑛妃一眼,含帶幾絲不滿,安慰柔妃道:“妹妹還年輕,身子強(qiáng)健,來日定會為陛下誕育子嗣,何必眼下便言之鑿鑿?”
權(quán)德妃亦在旁安慰道:“皇后所言甚是?!?p> 柔妃這才緩緩收了幾分黯色。
皇帝仿佛毫無察覺,徑自說道:“說來如兒的身孕,倒每每小產(chǎn),只怕當(dāng)真如瑛妃所言,于子嗣一道上緣分淺薄?!?p> 冷眼旁觀多時的斂敏與婺藕,聞得此言,不由得面露戚戚之色,甚是沉默。柔妃亦登時變了臉色,分外寥落垂喪,一雙美眸失去了如明月般柔和的光彩,令人不禁心生不忍之情。
然則,我心下卻在暗忖著:固然柔妃多次有孕后又多次小產(chǎn),御殿之內(nèi),到底說不清到底這一次次的小產(chǎn),究竟系人為,抑或天意?倘若系天意,到底不該如此直白地當(dāng)著柔妃的面說出來;倘若系人為,便引人深思了——究竟系何人,竟痛恨柔妃至此,縱使每一次懷有身孕,皆萬般算計,不欲嬰孩呱呱墜地。
恍若察覺柔妃的失落與哀傷,皇帝飽含歉意地笑了笑,對下首的柔妃溫柔道:“姍姍來遲,后者有福,只怕如兒的福分在后頭?!?p> “承陛下吉言,來日,柔妃定會為陛下誕育下無數(shù)皇子?!被屎笤谂圆黹_話頭,含笑道。
我亦隨聲附和,“皇后所言甚是。”
“德妃與鄰倩夫人的福分,是尋常人可比的么?”瑛妃淡淡笑道:“出嫁了一位嘉慎公主,德妃妹妹到底還有嘉和帝姬撫育膝下。若來日鄰倩夫人梅開二度,如前番一般,誕下二位帝姬抑或龍鳳胎,乃至雙龍戲珠,如此福分可叫人艷羨至極?!?p> 瑛妃一語道破天機(jī),令在座聞?wù)呓詼喩硪徽?,目光集聚我身?p> 我曾問過俞板,遮遮掩掩之下,他到底吐露出我前番腹中所懷乃雙生之相。如今瑛妃這話,當(dāng)真令我醍醐灌頂,腦海之中登時清晰起來:我前番腹中所懷雙生子一事,從未對她人講過??v使斂敏、婺藕面前,我亦不曾提及此事,如何瑛妃此刻這般了然于心?俞板乃我心腹臂膀,自然不會違背我的意愿,將此事告知其她。難不成,瑛妃另有細(xì)作在我身邊潛伏著?故而這般明了我的一舉一動?除卻俞板,唯有倚華、鶯月、凌合三個心腹知曉我腹中所懷雙生子一事。他們?nèi)绾螘撑盐遥?p> 心頭忽地刮過一陣寒冬臘月的冷風(fēng),冷嗖嗖的,令我渾身不由得打起冷顫來:若我身邊知根知底的心腹亦屬瑛妃細(xì)作,只怕近些年我的一舉一動皆為瑛妃所了然。自然,她若想對付我,只怕系輕而易舉。
我看向瑛妃的眼神中暗暗夾帶了三分提防與七分探究——只不知瑛妃手段到了何種境界,竟如此神不知鬼不覺之下,神通廣大。
瑛妃仔細(xì)瞧了瞧我的面容,“皇后娘娘,不若請程御醫(yī)入內(nèi)好生為鄰倩夫人把脈一番?妾妃瞧著鄰倩夫人此番遭奸人所害,連帶著面色亦憔悴不堪。只怕系小產(chǎn)一事傷了身子。”
我不知曉經(jīng)過倚華數(shù)個時辰的裝扮,面容是否依舊有憔悴之色,只依著諸妃的打量,她們亦紛紛出言附和瑛妃。皇帝見此情狀,仔細(xì)瞧了瞧我的容顏,面上不由得露出幾分擔(dān)憂,隨即吩咐程據(jù)與俞板入內(nèi)。
為著是夜乃本朝首位公主下降之夜,正一品太醫(yī)令程據(jù)程據(jù)、俞板接連入內(nèi),依次為我號脈,紛紛坦言,“鄰倩夫人前番小產(chǎn)之后,玉體已然回轉(zhuǎn)許多,不過當(dāng)前尚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不可疲憊,以免病情加重。”
皇后聽聞,總算放下心來?;实垡嗝獠涣硕喽噘p賜燕窩一類的補(bǔ)品入我未央殿的大門。
眼見著鸞儀圓滿如月的面龐,我心下亦感亦慨:一眨眼的功夫,當(dāng)初那個幼小的襁褓嬰兒,已然長大成人,不日便可出嫁貴婿了。
我掐指一算:麟德三年八月出生的鸞儀,如今已有十周歲了,她在我身邊至多只剩下四年的歲月,便可行及笄之禮,嫁為人婦。
夜間悄寂無人之時,眼見鸞儀陷入沉睡之中,我這才悄悄起身,落座寢殿外間木凳上,吩咐倚華上一盞熱茶來,眼瞅著面前的朱漆描金紫檀木繪芙蓉博古架。
博古架上的翠玉白菜、五彩鏤空花熏、釉裹紅玉壺春、玄德窯天球瓶四樣已是稀世珍寶,如今擱在一處,倒顯得不那么醒目顯眼了。架上擺著的另一些東西如青白釉凸梅花紋雙耳瓶、五曲梅花銀盞、梅月紋銀盤、釉里紅纏枝梅花紋碗、大禹治水玉山、丁香紫尊,可謂前朝的古董舊物,傳承百年而不失,令人驚嘆。依著皇帝對鸞儀的寵愛,只怕來日鸞儀的嫁妝里,珍寶只會較嘉慎多,不會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