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敏之淡笑道:“大約是這園子風(fēng)水不好吧?!?p> 他的眼中,怒火只是一閃,旋即若無其事加了句:“或者是因月娘走了,帶走了這些花木的精氣神兒?!?p> 夫人小心地看了兒子一眼,沉默了下來。
武敏之慢慢地道:“我曾得到一本奇異錄,上面提到漢朝王昭君,說是昭君遠嫁匈奴客死異鄉(xiāng)后,葬在荒漠里,四周都是漫漫黃沙,獨她的墳塋上長滿了青草。當(dāng)時我只道有人裝神弄鬼。如今看來,不止草木,萬物皆有靈,倒是有些信了。”
他狠狠地冷笑了一聲:“人自詡?cè)f物之靈,卻往往被利益熏了心。仔細想來,倒不如這些草木?!?p> 夫人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過了半日,她才顫聲道:“孩兒,娘知道你對月娘的感情,可人死不能復(fù)生,孩兒你要看開些。人生下來,上天就注定了你的命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shù),那不過是......月娘的命?!?p> 她自己也知道這話難聽,可不這樣想,她又能怎樣?
武敏之冷冷地瞟了夫人一眼:“如此說來,這上天也是個不長眼的,好人不得善終,禍害反倒要活千年。”
夫人急了,伸手就要去掩武敏之的嘴:“孩兒休得胡說!”
武敏之閃身躲開了她,依然冷冷地道:“老天若真有眼,尋我便是,絕不連累夫人。夫人自可繼續(xù)過你的錦繡日子去,至于我......不過與我那可憐的妹子一樣,不敢勞動夫人費心?!?p> 他斜眼看著他的母親,那目光,真是難以言述,一抹清冷的笑意跟著浮上了他的唇角:“夫人何必,如此緊張?”
夫人臉色灰敗,死死地望住武敏之,半日沒有說話。
武敏之忍不住一笑:“我說的禍害,不過是我自己,夫人如此緊張,以為我說的是誰?”
夫人依然死死地望住他。
武敏之也不理她,揚眉又道:“對了,忘了問夫人,月娘……”沉默一瞬,骨灰兩字,到底說不出口,“不知定于何時送回洛陽?”
夫人的臉色好容易恢復(fù)了些,咬了咬下唇,深吸了口氣,才慢慢地道:“自然要待圣人與皇后回宮后,讓渾儀監(jiān)擇個吉日,如今卻......未定?!?p> 武敏之也不問,只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要知他都沒興趣追問這個。該來的總會來,到時詔書一下,自然就知道了。夫人真是,何苦要跑這一趟?只怕如今,身在長安,心在洛陽。何苦?
夫人看兒子沉默不語,稍作猶豫,小心地試探道:“孩兒,姨母待你……”
武敏之喔了一聲,也不知聽清楚夫人話中的意思沒有,他打斷她道:“圣人,可有什么話說?”
夫人的目光有些閃爍:“孩兒你也知道,圣人身子欠安,此事全由皇后與太子操持。圣人......倒沒說什么。”
武敏之望了夫人一眼,心里忍不住一痛。
圣人,呵,月娘曾說,圣人說過,在她面前,他不想當(dāng)圣人,他只是她的雉奴。月娘遇害當(dāng)日,圣人的確也曾抱著月娘痛哭,發(fā)誓要厚葬她。一向賢良的皇后自然是沒意見,還很熱心地喚來了渾儀監(jiān)監(jiān)正,命他擇個吉日。
監(jiān)正說月娘名不正言不順,萬不能入葬皇陵。而且月娘是兇死,怨氣凝聚冤魂不散,恐危害江山社稷,故不宜馬上落葬,須停靈數(shù)載日夜誦經(jīng)超度......
危害江山社稷!多么可笑的理由。
月娘生性善良,何曾生過害人之心,在宮中數(shù)年,她可曾與哪個妃嬪置過氣?江山社稷更是可笑,二圣一向自詡英明,怎不摸著良心問問,她可曾過問一句半句政事?
可笑的是,不過是聽命于人信口胡言,圣人居然便信了。
更可笑的是母親,她大約覺得圣人有理,皇后也有理??傊c圣人在一處,便覺得圣人有他的不得已。與皇后在一處,又覺得皇后受了莫大委屈。
她勸了這個勸那個,看著真正比圣人與皇后更忙些。至于年紀輕輕慘死的女兒,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個“命”字而已。
有何不得已?有何委屈?明擺著皇后容不得月娘,皇后要月娘死,皇后要月娘死了也不得安寧。
而圣人呢,至高無上的天子,月娘生前,他不能保護她。月娘死后,他也未能還她公道。
如此薄情的男人,母親你好糊涂。母親你有沒有想過,月娘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不過仔細想想,他這母親,空有如花美貌,似乎從未活得明白過。在她,過一日便是一日,有一日的榮華富貴便享受一日,她哪里有空去想這些道理?哪里想得到這些道理?
“孩兒……”夫人低低地叫了一聲。
武敏之似乎想起了什么:“敢問夫人,不知夫人想由誰護送月娘回洛陽?”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熱烈起來。
夫人注意到了他的變化,一怔之下,雖不明白他的意思,笑容也變得明朗起來:“娘正要與孩兒商議此事兒。孩兒與月娘感情甚篤,娘以為……”
武敏之的臉色驀地一沉:“依夫人的意思,莫非是決定由我親自護送月娘回洛陽?”
夫人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臉,她一驚,瞪大了眼睛望著兒子,不明所以地反問道:“孩兒莫非,不愿意么?”
“不愿意?!蔽涿糁Z氣冰冷,連一瞬的考慮都沒有,說得非常肯定。
“孩兒……”夫人似乎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武敏之不愿再與她談下去,他簡單地道:“我還有事兒,夫人請回吧。”
夫人悲傷地叫道:“孩兒……”
武敏之當(dāng)沒聽見,轉(zhuǎn)身便往樓下走。他走得很快,白色的袍擺高高揚起,如一面旗幟在風(fēng)中亂舞。
“孩兒今日不是休浴么,你要去哪里?”夫人顧不得儀態(tài),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
武敏之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了步子,回身望住夫人,等她趕上來。夫人一喜,忙加快了步子,幾步就到了兒子身邊。
“我這里留不得夫人,還沒問夫人要去哪里?”武敏之鄭重地禮道。
夫人的眼里終于有了淚:“孩兒,我知道你恨娘,你要娘怎么做,你告訴娘……”
武敏之不耐煩地道:“敢問夫人是從洛陽九成宮來的,還是大明宮?敢問夫人是回洛陽九成宮,還是就在大明宮中等候圣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