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沒有見過朱祁鈺,但綜合兩輩子的見聞來看,朱祁鈺其實是個有所作為的皇帝,他知人善任,勵精圖治,將大明治理的井井有條,唯一的污點就是對待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朱祁鎮(zhèn)這件事。
得知楊善竟然真的將朱祁鎮(zhèn)迎了回來,朱祁鈺內心是崩潰的,他有能力但缺少大局觀,對于國家外交事務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明白人給他解釋,所以他壓根想象不出來那個默默無聞的楊善到底是如何說服也先將朱祁鎮(zhèn)放回來的,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心中的那根敏感的刺越長越長。
就如史上一樣,朱祁鎮(zhèn)乘坐著轎子,在兩名騎士的護送下回到了京城。
自安定門入城,之后換乘法駕,最后在東安門外兄弟倆見面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禮儀,皇帝朱祁鈺向太上皇朱祁鎮(zhèn)行拜見之禮,而后朱祁鎮(zhèn)答禮,接著兄弟倆執(zhí)手相泣,對于皇帝的位子互相謙遜禮讓多次。
朱祁鈺肯定是不會傷心的,他巴不得朱祁鎮(zhèn)永遠回不來,所以他只是做的表面功夫,但朱祁鎮(zhèn)卻是真的傷心,他為自己當初的單純悔恨不已,為終于回到了魂牽夢縈的京城而心潮澎湃,也為時移世易的世態(tài)炎涼而感慨悲傷。
朱祁鎮(zhèn)的寢宮被安排在了南宮,也就是洪慶宮,這里乃是紫禁城的附屬,規(guī)模并不算小,只是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
離去前,朱祁鎮(zhèn)回頭看了看身后,錦衣衛(wèi)校尉袁彬、哈銘,翰林院庶吉士趙彥,平民王麟,這四個人在自己最危難艱苦的時候沒有拋棄自己,而是任勞任怨的為自己排憂解難,沒有他們在身邊陪伴,自己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一年多的囚徒生涯,我會記住你們的,再會了我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我能重獲自由,一定與你們把酒言歡。
朱祁鎮(zhèn)有些純但并不蠢,看到朝廷接待自己的一系列過程,他對于以后的生活已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
走進荒涼的南宮,大門在身后緩緩關閉,咔嚓一聲,門被鎖住了,隱約有人在外面低聲道:“快,將這些鉛灌進鎖里,多灌點……”
朱祁鎮(zhèn)淡然一笑,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他已經(jīng)看開了許多事情。
一個瘦弱的人影從殿中摸索著走了出來,她僅剩的一只完好的眼睛癡癡的看著庭院中略有些佝僂的身影。她想哭,但眼淚早已流干了,連同她的一只眼睛也瞎了,就連她的一條腿,也因為長久的跪在地上祈求上天而受了難以治愈的傷勢,她變成了一個又瞎又瘸的女人。
眼睛瞎了,腿瘸了,錢氏卻拒絕接受太醫(yī)的診治,因為她堅信這是祈求上天拯救自己的丈夫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毫無疑問,錢氏是愚昧的,但卻又是癡情的。
有人很難理解她的自殘行為,那不代表那些人冷血,而是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錢氏所經(jīng)歷的一切。
正統(tǒng)七年,錢氏嫁給了朱祁鎮(zhèn),成為了大明朝母儀天下的皇后,當時她十六歲,比朱祁鎮(zhèn)大一歲。因為這是大明皇帝有史以來第一次登基后才成的婚,所以由朱祁鎮(zhèn)的祖母張?zhí)侍笥H自操辦,婚禮很隆重。
成婚之后,朱祁鎮(zhèn)對自己這位皇后很喜歡,兩人關系很好。少年夫妻老來伴,如果沒有意外,那錢氏往后的日子無非就是履行一下身為皇后的職責,然后相夫教子,與朱祁鎮(zhèn)白頭偕老,但意外發(fā)生了。
朱祁鎮(zhèn)‘北狩’的消息傳來之后,錢氏感覺天塌了,她的哥哥錢欽和弟弟錢鐘也喪生在土木之變中,她的父親錢貴雖然身為中府都督同知,但有名無實,隨后朱祁鈺即皇帝位,錢氏無依無靠,自覺對于朱祁鎮(zhèn)的處境無能為力,只能日夜啼哭,祈求上天能大發(fā)慈悲救救自己的丈夫,為此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哀泣,求告,磕頭,懺悔,許愿,整日整夜,不顧勞累,最終她瞎了瘸了,但她心甘情愿,只為了今天能再次看到那個身影。
“梓童……”朱祁鎮(zhèn)認出了自己的妻子,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妻子風姿綽約、明眸善睞,而非眼前這個又瞎又瘸的丑女人,但眼前的人如假包換,正是與自己相伴了七年之久的妻子。
錢氏為何會變成這樣?朱祁鎮(zhèn)百感交集,他自覺無顏面對錢氏,他悔恨,愧疚,怨恨蒼天的不公,但這并沒有什么用,最后他將錢氏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件稀世珍寶。
梓童,下半輩子我要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哪怕??菔癄€,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死亡,我都不會離開你,因為這是我欠你的,我對不起你。
南宮內外有錦衣衛(wèi)重重把守,任何人不得探視,伺候朱祁鎮(zhèn)及他的一眾妃嬪的是對朱祁鎮(zhèn)不滿的宦官,吃的需要從門口的小洞里塞進來,所有日用品只能定期送入。
為了改善生活,錢氏領著一眾妃嬪開始做些針線活,然后托人送到外面換些吃喝用度。
某月某日,朱祁鎮(zhèn)看著自己納涼的大樹被砍倒,聽到與自己交好的宦官被賜死,他仰望著天空沉思良久,最終還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因為有護駕之功,礙于規(guī)矩朱祁鈺不能不賞,所以錦衣衛(wèi)校尉袁彬被提拔為錦衣衛(wèi)試百戶,哈銘為錦衣衛(wèi)總旗,就連王麟也得了個錦衣衛(wèi)小旗的官職,至于趙彥的賞賜,因為他是文官,又是翰林院在編的庶吉士,所以直接升了一級,成了翰林院正七品的編修。
在朱祁鈺看來,這幾人都是朱祁鎮(zhèn)的身邊人,礙于規(guī)矩不得不賞,但意思意思,面子上過得去就行了,想要重賞?做夢去吧。
與袁彬哈銘相互告別之后,趙彥與王麟回到了在京城租住的小院。
趙信、嚴氏、李筠、王業(yè),幾個人已是在院門口望穿秋水,直到看到趙彥與王麟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角處,幾個人才放下心上前迎接。
王業(yè)上去就踹了王麟一腳,嘴里罵道:“你這個混賬,不聲不響就跑去了塞外,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王麟可是殺過人見過血的,但在王業(yè)面前他一點也硬氣不起來,只能委屈巴巴的看著趙彥,期望趙彥能仗義出手,拔刀相助。
只是趙彥已經(jīng)被圍住了,根本沒功夫管王麟父子倆的事。
與家人說了幾句話,趙彥的目光看向了嚴氏的懷里。
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娃娃被嚴氏抱在懷里,兩只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趙彥。
趙彥問道:“這是個妹妹吧,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p> 趙信哈哈一笑,道:“這你可看錯了,是個弟弟?!?p> 因為小院地方太小,王業(yè)已在不遠處的酒樓里定了一桌席,趙彥與王麟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一行人便前往酒樓吃飯,期間王麟只顧著吃飯,趙彥只能挑揀著說了些兩人的遭遇。
最后聽說王麟竟然被封了個錦衣衛(wèi)的小旗,雖然只是個從七品的小官,但依舊把王業(yè)高興的不行,直說祖宗有靈。
天已入夜,趙彥接過李筠遞過來的茶盞放在桌上,隨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李筠想了想突然道:“人家有事和你說?!?p> 趙彥一問道:“什么事?要不明天再說吧?!?p> “我那個族叔官復原職了,我爹我娘還有我哥也回來了?!崩铙拚f道。
趙彥頓了頓,說道:“看來過些日子我要回深州一趟拜見岳父岳母了,帶些什么禮物好呢?”
接下來的幾天較為清閑,趙彥在京城朋友不多,無外乎李循、劉吉萬安等人。
李循借著軍功成了錦衣衛(wèi)正牌的千戶官,上邊又有他老子李薦照應,已然在京城扎下跟腳,還把家小也給接了過來。
王麟成了錦衣衛(wèi)小旗,有李循照應,趙彥是再放心不過的,否則就憑王麟那副懵懂的性子,說不定哪天就被人給暗算了。
如是過了兩個月,趙信與王業(yè)已然回了深州,趙彥每天白日里去翰林院上值,下值后則回家陪李筠,日子過的很是舒心。
這一天下了值,趙彥被劉吉等人拉去喝酒,趙彥不好拒絕,只能吩咐李二回家里說一聲。
酒酣耳熱之際,一向木訥寡言的尹旻突然開口道:“聽說禮部尚書胡公(胡濙)上書陛下,想要于元旦日在延安門外朝拜太上皇,結果為陛下不喜,明言日后正旦慶節(jié)皆免行?!?p> 劉吉也道:“正是,陛下的心思非我等做臣子的可以揣度的,但我大明以孝治天下,陛下此舉實在是令人有些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