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是吾非吾
脫口而出的話,連他自己都驚訝非常。
卷案之上,分明不是他父母的名字——但是,他卻說了謊,而且,說得是對他沒有任何好處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成為不孝的謊言。
他明明是不慣說謊的,也是不會說謊的。為什么這樣的言辭卻會不經(jīng)過頭腦,如此自然地說將出來?
澪楓深深地吸氣,感知著經(jīng)絡(luò)與靈脈是否有受到損傷。當(dāng)他意識到他因?yàn)樾薜孟缮?,已真的徹底脫掉了妖族的‘不能言謊’的枷鎖時,卻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高興的感受。
當(dāng)他最早地得知,并不是每一種生靈都要受同樣的束縛之苦時,他的想法便是若無講了謊言便會修為失散這無法抗拒的規(guī)則,該如何確定對方是否說了不該說的?
他曾以為,母親的話,就是答案。
“你就好好地做自己,堅持你的規(guī)則就夠了——所有的仙,都是這樣匯聚過來的?!?p> 所以,他以為他能夠守護(hù)得住他妖族的純心。想不到,還沒有任何能影響到他認(rèn)知的事情發(fā)生——要說,也不過是三個仙魂利用他的關(guān)心,開了個沒什么大不了的玩笑,可他已淡然地打破了所謂的信念。
沒有靈脈要炸裂開來的痛楚,心卻生生地疼著。
“不啊……我……”澪楓咬著牙,想要立即糾正自己的謬誤,但嘴巴早已不聽使喚地道:“我還常?;孟耄业母改笗粫皇俏业纳砀改?,其實(shí)我是哪位了不起的神仙的遺腹子之類的。可惜,遺憾的是我的容貌和性格都一看便知是我爹娘親生的,不容我那種荒謬的想法來。不過要說他們是普通的狐妖,倒也未必——”
蝶紋三魂在得到澪楓的親口承認(rèn),確定了卷案上不是被做了手腳,均露出了有些失望的顏色來。但聽得他忽然頓住的話頭,猛地又來了精神——雖然還活著的可能性極小,但不是完全沒有埋名隱姓改篡了身份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夠說出他的父母有什么詭異而特別的點(diǎn)來,那他依然可能會是夢中的那一縷光。
在他們認(rèn)真地靜待下文時,澪楓拍著胸脯淺笑道:“畢竟,他們是生出了我這樣了不得的,能站在這九天的孩子的父母親,再平常又哪里能夠稱得上是平常呢?”
蝶紋的唇被自己咬破了一個小口,抿成血紅的唇,露出絲苦澀的笑意:“真不知道該說你是有一顆孝心,還是該說你有一顆自戀的心。”
“都不是。”澪楓不再想笑,那接連不斷地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說出來的話,即使是那般歡脫的他,也應(yīng)該笑不出來了。
但正如他的嘴巴不再受控制,他的表情也是同樣。
不管他的心內(nèi)有多么糾結(jié),仍舊是那副單純的笑臉:“太過自謙也是不好的。我也不過是說些實(shí)話而已,也不能被稱為自戀的不是?”
單純的,無法讓任何人懷疑他話語的真實(shí)性的笑容。
“也是了。在我們最惦念,最有精力,實(shí)力最強(qiáng)大,也對他充滿期待的時候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內(nèi)心盈滿恨意與哀傷的時候,大概更不可能出現(xiàn)——否則,又怎么可能是‘天命所歸’?說到底,不過是那老東西借用從來不存在的大義,用來威脅姐姐,讓姐姐乖乖地聽從他的話,照他指示行事罷了。結(jié)果我們卻都傻傻地,去尋找所謂的軌跡?!钡y略帶凄慘小聲低喃,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誰聽的般。
斷姻、義竹也都郁悶似的哀嘆了聲。義竹揚(yáng)手,將卷案拋回給息淵:“多謝代執(zhí)大人,不然我們可能要做什么錯事了。”
息淵收將起來,因笑道:“你們向我道什么謝?我不過是舉手之勞,連好話都沒多說一句。倒是你們該向澪楓道歉才是——我是不知道你們與死去的廢將軍之間有多少過節(jié),不過那位魂魄早已落于埃土,你們無端端地遷怒長得有幾分相似的澪楓也有點(diǎn)不地道不是?好在澪楓身手好,沒受什么傷,要是被你們那暴脾氣毒蝴蝶蟄死了,我沒法向主上交待了,你們也后悔?!?p> 斷姻、義竹皆看向蝶紋,蝶紋挑了挑眉毛,躊躇片刻,低頭道:“抱歉了。你的容貌,和手背上的痕跡,都有點(diǎn)像我們的一位仇敵。我懼怕你是他的轉(zhuǎn)世,才會對你下殺手——但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不過是場誤會。還望你不要太過于介懷才是?!?p> 她向澪楓伸出了一只手來,澪楓將環(huán)圈掛在她的手臂上,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又握了握一道伸過來的斷姻與義竹的手,溫和地笑道:“所謂‘不打不相識’,動過手,粗淺知了底細(xì),才能成為知己吶。我把你們的行為看作是對我友好便可,哪里是什么值得計較的呢?”
“哈,你們瞧,澪楓這孩子多懂事——倒比你們?nèi)齻€老怪物還要強(qiáng)上些許?!毕Y笑問道:“我想他是不會計較于哪里住下了。不知道你們?nèi)蛔x了我心思的,現(xiàn)在改了主意沒有?”
蝶紋向斷姻擠了擠眼睛,心內(nèi)道:不知道為何,看到了卷案,也得到了小狐妖的證實(shí),我的心里還是踏實(shí)不下來。還是安排在你們的身邊,要相對把握安全些。
斷姻讀到了蝶紋的想法,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向息淵道:“自是未改。法術(shù)如此高強(qiáng),內(nèi)心卻這般純凈的有趣家伙,介紹給那些兄弟們,他們想必是喜歡的?!?p> “那在下代澪楓謝過您的理解了?!毕Y恭謹(jǐn)一禮。斷姻在前領(lǐng)路,息淵引著澪楓隨后,慢條斯理地道:“我為你安排的地方,是和斷姻他們這一眾當(dāng)時隨若離公主母親陪嫁的冥魂宿處。雖然說那地方可能稍冰冷些,但他們的心腸卻是熱的,也很是團(tuán)結(jié)。最重要的則是——”
他意味深長地瞇起了眼,壓低了聲音:“見面機(jī)會頗多是我能為你鋪墊好的,緊接著也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只要你讓她親自開了口,主上、碧羽閣或是冥族的一眾刺頭,斷沒有再反對的理由?!?p> 斷姻瞥了息淵一眼,寒涼地道:“我耳朵靈著呢。別當(dāng)壓低嗓子就有什么用處。”
息淵干干地笑道,卻并沒有住了口,不過湊得又近了些,聲又低了些:“澪楓,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莫要浪費(fèi)了我這番苦心吶?!?p> 澪楓僵硬地回以一笑,心下卻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說話的是誰。
那的的確確就是他的聲音不錯,卻又完全不像是他,而像是住在他靈魂深處的某種事物,脫離他的掌控,萌生了自我意識。
當(dāng)有些迷茫的眼神,望見了竭力掩飾痛苦,卻不能完全控制踉蹌之步的蝶紋時,他心下一動,輕輕地拍了拍飛花,向蝶紋一指:“你快去攙扶她一下吧?!?p> 飛花并不是足夠細(xì)心的,但循著澪楓的手指看去,也發(fā)覺了蝶紋的不對勁之處,忙小跑到她的身畔。
蝶紋本能地朝向她靠近的身影飛出一掌,當(dāng)看清楚飛花的臉龐后,又硬生生停住。她的傷口,也因此裂開得更為嚴(yán)重。
但她卻強(qiáng)硬地,抑住咳嗽的沖動,把已涌入了喉嚨的血咽了下去,嫵媚地一笑道:“你過來干甚么?是想要為你剛認(rèn)的義兄出氣,也來惡作劇在背后嚇嚇我么?”
飛花不作聲,只是攙住了蝶紋。
“喂喂,你這是做什么?為什么突然和我貼這么近?難道是怕身后那倆怪家伙,想要尋我庇護(hù)嗎?”蝶紋嫣然:“嘛,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飛花殿下,也會畏懼,還真真值得紀(jì)念……”
飛花的手拍在她的后脊,冰涼的觸感留在掌心,從指縫中滲出的殷紅讓她很難和蝶紋是同樣的表情。
“蝶紋姐?!憋w花染成紅色的巴掌在蝶紋的眼前晃著:“怎的在九天之上,您還會受這樣重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