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魂歸故土
薩哈羅夫去新京實地考察租買店鋪后的第二天上午,伊蓮娜始終沒見到大老李來上班,她不得不一直留在樂器店值班。到中午時,英哲下午沒課放學就來到薩哈羅夫家,伊蓮娜就問他知道不知道大老李為什么沒來上班。
英哲說:“不知道啊。他沒請假嗎?”
伊蓮娜搖搖頭,說:“我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心里很不安?!?p> “伊蓮娜大嬸,你知道他有什么事嗎?”
“不不,我不清楚?!币辽從扔謫栍⒄?,“你下午沒課,能不能到大老李家去看看,是不是他病了,或者是有什么急事?”
伊蓮娜和英哲正說著話,柳芭也放學回到家,知道英哲要去大老李家,就自告奮勇說:“媽媽,吃完飯我和英哲君一起去大老李家吧?”
“對,你們倆去吧?!币辽從刃牟辉谘傻卣f。
吃完飯,英哲和柳芭到了大老李租的房子,見房門緊閉,門上掛著鎖,大老李不在家。問問鄰居,都說不清楚。于是,倆人只好原路返回了。伊蓮娜琢磨大老李可能遇到什么急事,來不及打招呼就走了,再耐心等等吧。
又過了兩天,薩哈羅夫從新京回來了,告訴妻子說已經(jīng)找好鋪面,就是價格談不攏,高得出格。他打算請英浩找找關系,看能不能爭取把價格降下來。薩哈羅夫一家三口吃了晚飯后,伊蓮娜才和薩哈羅夫說起大老李失蹤的事。
薩哈羅夫一聽就說:“已經(jīng)三天沒消息了?是不是應該找警察呢?”
柳芭也插嘴說:“就是,應該報警了?!?p> 一家人坐在沙發(fā)上正說著,沒想到英哲急急忙忙走進飯廳,不僅臉色不好,眼神也有些呆滯。英哲說的第一句話正是伊蓮娜這幾天暗自猜想的同時也是最不敢正視的事——大老李出事了!英哲說:“大老李出事了……”說著,他當著薩哈羅夫一家三口的面,傷心地哭了。
柳芭趕緊勸阻英哲,說:“你先別哭,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原來,這幾天找不見大老李,英哲急得不行,不僅把這事告訴了媽媽李春子,還告訴了英浩哥,三人一商量,英浩就說他去打聽一下。還是英浩有辦法,終于打聽到這樣一件事:說是在南關附近,有一個本地男人企圖搶奪日本士兵的槍被打死了。由于沒人認領尸體,再加上駐大連日本軍方催著按照“偷襲日軍致被殺”的理由結(jié)案了,尸體也處理了。據(jù)經(jīng)辦這案子的警察介紹死者的體貌特征,十有八九是大老李。
聽英哲哭訴了大老李的遭遇,淚水就從伊蓮娜眼睛里奔涌而出。她雙手捂著臉,肩頭聳動著,怎么也控制不住也就索性不再控制,真像一個老娘們兒那樣無所顧忌地“嗚嗚”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一起流了。
薩哈羅夫擁抱著妻子,不斷地小聲勸慰著她。見此情形,柳芭的眼睛也濕潤了。聽到動靜著急忙慌走進飯廳來的安娜,不知所措地看著一屋子人。薩哈羅夫聽英哲講述大老李的事情后,根本就不相信大老李會干出光天化日之下?lián)寠Z日本兵槍支的蠢事。可是,他又實在琢磨不出為什么日本兵會殺害大老李。他把自己心中的疑團說出來,除了伊蓮娜之外,誰都覺得事情不會是那么簡單。
英哲也同意薩哈羅夫的看法,說:“薩沙大叔,會不會有人陷害大老李?”
柳芭說:“大老李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根本不會做得罪人的事,為什么遭人陷害?”
安娜揣測著說:“他會不會參加了反滿抗日組織???”
這點倒是沒人想到,一時間大家都沉默無語了。
此時,伊蓮娜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不再哭泣,她對大家說:“好了,沒事了?!彼盟_哈羅夫遞給她的手絹擦擦眼睛,擤擤鼻子,又說,“聽我說一件事……”
剛才,一聽英哲說“大老李出事了”,伊蓮娜就立刻預感到此事和她遇到的那兩個日本軍人有關。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向家里人隱瞞了,于是伊蓮娜便把她和大老李去催賬那天回家路上遇到兩個醉酒日本兵所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大家。聽罷伊蓮娜的講述,大家都驚呆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已經(jīng)停止哭泣的伊蓮娜這會兒又啜泣起來,哽咽著說:“大老李是為了救我才被殺害的。我猜,那兩個日本軍人一定是在南關附近尋找大老李,伺機滋事報復……”
看到媽媽又哭了,再加上剛才聽媽媽講述的大老李死亡的原因,一旁的柳芭也抽抽搭搭哭泣起來了。不只柳芭的心情是這樣悲傷,屋子里的其他人,薩哈羅夫、安娜和英哲的眼睛里都涌出了淚水。此時,屋子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沉甸甸地擠壓著每個人。
看看時間不早了,英哲盡自己所能又安慰了伊蓮娜一番,這才告別薩哈羅夫一家。回到自己家后,英哲剛進自己的房間,就見英浩哥跟在他身后走進房間。
英哲還沒說什么,英浩就問道:“告訴薩沙大叔了?”
沒等英哲回答,李春子也走進了英哲的房間。顯然,李春子也很惦記大老李無辜身亡這件事。
英浩見李春子也來到英哲的房間,馬上請她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下來。
“薩沙大叔一家人還好吧?”李春子問。
聽媽媽這樣問,英哲便把伊蓮娜說的大老李是為救她才被日本人殺害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媽媽和英浩哥。
李春子和英浩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為日本占領軍的兇殘感到震驚。尤其是李春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親歷身邊的人,而且還只不過是個普通的人力車夫被日本軍人殺害的事,這讓她半天緩不過神來,她真的不明白,人怎么可以這樣無視他人的生命?自從經(jīng)歷了這件事,李春子覺得自己對人性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這世界遠比她了解的復雜得多,這也為她日后應對家庭突發(fā)的變故時有了心理準備,這一點倒是她沒有想到的。
“我想,大老李被殺害這事,別告訴爸爸?!庇⒑普f這話時,先是看著李春子,見李春子點頭了才看著英哲,并再次叮囑英哲,“英哲你千萬記住,別和爸爸提這事,這點很重要。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以后找機會我會告訴你的?!?p> 英哲下意識地點點頭。第一次見英浩哥目光那么嚴厲,這讓英哲感到有些緊張甚至害怕,他從沒有想到以往好脾氣的英浩哥竟然會變得這么厲害。
其實,英浩神態(tài)的變化,讓坐在一旁的李春子也很驚訝,自從認識英浩后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英浩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她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英浩整天在外都忙些啥呀?”
第二天,薩哈羅夫家的樂器店沒有營業(yè),櫥窗上貼出一張啟示,說因家里有事,停業(yè)兩天。
上午,薩哈羅夫打開了大老李存放在廚房的木箱子,在檢點大老李的遺物時,看到除了二胡、板胡、笛子和嗩吶幾件樂器外,還有幾件換洗衣服。讓薩哈羅夫頗感意外與驚奇的是,箱子里竟然還有不少本圖書,像《三國志》《封神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七俠五義》等總有十幾本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還有兩本手抄的樂譜,都是二胡曲,可惜是簡譜,薩哈羅夫看不懂。木箱子里還有一個自糊的牛皮紙信封,薩哈羅夫感到信封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他讓安娜找來剪子小心地剪開信封,從信封里倒出一個小布袋,解開布袋口,倒出來的竟然是大大小小二十幾粒金豆子。站在一旁的安娜一看到金子,立刻驚訝地“哎呦”了一聲,薩哈羅夫也怔住了。
緩了一下神,安娜說:“薩沙,看看信封里或許有信。”
這句話提醒了薩哈羅夫,他從信封里抽出一張信紙,上面用毛筆很工整地寫著幾行小字。
敬啟者:本人姓李名柱,江湖綽號“大老李”,祖籍SD省臨清縣城東關外李家莊人氏。拜請恩人將金豆子轉(zhuǎn)交家母李魏氏。大恩大德不言謝,辛苦費請自取。李柱叩謝民國十九年九月
民國十九年是哪年?薩哈羅夫算了算,是1930年,現(xiàn)在是1933年,那就是說這信是三年前寫的了。這些意外發(fā)現(xiàn)才使得薩哈羅夫?qū)Υ罄侠钸@個山東人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知道大老李是有文化的,不僅能演奏器樂懂音樂,還能看書寫字,而且還是個孝子??墒牵麨槭裁纯抠u苦力為生呢?如果不是因為金英哲的關系,那他可能還是個人力車夫呢,真是奇怪。薩哈羅夫忽然想起一件事。五月初的一天,薩哈羅夫和大老李閑聊時說:“日本野心大著呢,占領了東三省以后肯定還會進關,中國怎么辦?”
大老李想都不想,回答說:“怎么辦?打唄。關外這‘滿洲國’成不了氣候,長不了,不信您老瞅著。俺民國政府還在關里呢,中國人不能總讓外國人欺負?!闭f到這,大老李放低聲音,“俺聽說,關外就有專打關東軍的武裝,老百姓叫他們是‘紅胡子’?!?p> “‘紅胡子’?”
“就是抗聯(lián),東北抗日聯(lián)軍啊。人多得海了去了,個頂個好身手,百步穿楊,飛檐走壁。告訴您老一件真事……”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很神秘地說?!罢吕锇车蕉篮幼印驮诠枮I西邊——走親戚,初四那天在鄰屯兒一朋友家喝酒回家晚了,剛走到西邊大槐樹岔路口那兒,趕巧讓我碰上啦。好家伙,二十來號人,個個短打扮,綁腿上都插著攮子,后背單刀,腰別雙槍。俺一瞅那槍,好家伙,德國造,二十響,那槍身大凈面,瓦藍瓦藍的。俺稍一愣怔,領頭的過來了,挺和氣:‘大哥,正南可是趙家屯兒?’俺趕緊說‘是,是’。就見他一抱拳說了聲‘多謝’,一擺手,俺就覺著耳邊‘嗖嗖嗖’一陣風聲,那一伙人馬,好家伙,腳不沾地,眨眼就沒影了。第二天,您老猜怎么著?”
“怎么著?”薩哈羅夫瞪大雙眼問。
“俺就聽說,駐扎趙家屯兒的一小隊日本兵都被殺了,好家伙,沒留活口!真他奶奶的痛快!”
回憶起這件事,薩哈羅夫就想:“這個大老李身上還真有故事呢,遺憾的是……唉!”
薩哈羅夫拿著大老李的那個信封走進客廳。伊蓮娜閉著眼睛靠坐在沙發(fā)上,聽到動靜看了一下,見是薩沙就又把眼睛闔上了。因為大老李去世的事,她的心情依舊不大好。薩哈羅夫在伊蓮娜身邊坐下,輕聲說:“親愛的,你看看這封信?!?p> 伊蓮娜閉著眼睛問道:“什么信?”
薩哈羅夫說:“你看看吧?!?p> 伊蓮娜這才睜開眼睛,接過信封,感覺沉甸甸的,便問:“什么東西?”見丈夫沒說話,她就把信封里的東西倒了出來,看到了那些金豆子,“天吶!薩沙,這是誰的黃金?”
薩哈羅夫說:“你看看里面的信就知道了?!?p> 伊蓮娜從信封里取出那封信,默默地看著,看著看著,嘴唇微微顫抖起來,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失聲哭泣。少頃,她緩緩說道:“先把金子和信收好,等以后時局安穩(wěn)了,咱們得去探望大老李的媽媽。”
“是,全聽您老的?!彼_哈羅夫?qū)W著大老李的腔調(diào)說。
聽到這熟悉的話語,伊蓮娜先是微微一笑,跟著就仰靠在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任憑淚水從眼角緩緩滾落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