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船不大也不小,在煙波浩渺的太湖之中向東行去。云篆去看了青螺的傷勢(shì),飛鉤刺入得很深,傷綻如絮,如同被亂刀剁碎了肌膚,索性所傷之處并非內(nèi)臟或者要害。饒是如此,青螺咬緊牙關(guān),但額上滿是虛汗。
云篆見了她這樣犧牲自己,心中是又愧疚又感動(dòng),一時(shí)也說不出話來。
水窮居士受了傷之后,一直昏迷,在路上從馬車顛覆下來,呼聲痛蘇醒了一剎那,便又睡過去。舟行一路,周圍全是水光,水窮居士這時(shí)才終于睜開雙眼,他先是看看周圍的,乃是一條烏沉沉的船篷,再看周圍,都是一些不認(rèn)識(shí)的人,勉強(qiáng)坐起來。
青螺道:“你醒了。”
水窮居士看著青螺一眼,道:“我怎么在這里?”
青螺不待細(xì)說,從懷里取出六瓣梅花玦,拿水窮居士戴著的梅花玦合在一起,道:“你是叫梅澹煙嗎?”
水窮居士看著那兩塊玉玦合在一起,正好湊成六瓣梅花,激動(dòng)不已,拍手笑道:“你的,和我的,一樣。”
青螺笑中帶淚,道:“你是我的哥哥嗎?我和秦伯伯找了你許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娘臨死的時(shí)候,拉著我的手,說讓我一定要找到你。老天爺保佑,讓我們?cè)谶@里相見。”
水窮居士伸手擦擦青螺的眼淚,道:“不要哭,老伯伯說不要哭?!?p> 青螺笑一笑,如同梅梢雪融,喜道:“我高興,我高興?!闭f著卻又異常難過。喜的是千辛萬苦,久別重逢,難過的卻是找到的人卻已不是母親時(shí)常念叨的那個(gè)無憂無慮的稚童。
古硯見他們二人又是喜悅,又是傷心,心里也不是滋味,道:“青螺姑娘,水窮居士他剛剛醒來,一定還很虛弱,讓他再睡一會(huì)兒吧。你上次給公子做的天王保心丹,我還藏在行囊中,要不要拿來吃一丸?!?p> 青螺切切脈,道:“不用服藥了,讓他多睡會(huì)兒吧。”當(dāng)下忙向水窮居士勸道,“大哥,你莫要?jiǎng)诶哿?,先歇歇吧?!?p> 水窮居士挨著青螺坐下,嘴上哼歌,顯然是暢快極了。他實(shí)則并不明白他與青螺的血親關(guān)系,但是他見了青螺就覺得親近,由衷地開心。
古硯道:“青螺姑娘,你也歇一歇,再過一會(huì)兒就要靠岸了,留云莊在湖東十里,很快就能到達(dá)?!?p> 古硯說罷,走出船艙,見陳墨在和云季牧說話,云篆一個(gè)人盤腿坐在一旁,走過去道:“你怎么了?”
云篆道:“我沒什么事?!?p> 古硯道:“你是見青螺姑娘冒死救你,心里愧疚了吧。”
云篆被他說中心事,瞪他一眼,卻矢口否認(rèn),道:“哪有的事?!?p> 古硯哂笑一下,道:“若不是這事,那是什么?”
云篆道:“我在想青螺姑娘到了留云莊,我也該盡盡地主之誼,可不能讓人家說我們招待簡慢,你說安排她住在哪處房子?”
古硯道:“你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還偏要問我?!?p> 云篆道:“我想著,水云榭那個(gè)地方,又獨(dú)立又幽靜,周圍是清清的湖水和甜甜的荷花和蕉葉,只有小曲橋連著,少有人去,住在那里倒是十分自在。青螺姑娘住在那里,省得拘束?!?p> 古硯忽然想到云篆曾為凌云閣題寫的一副對(duì)聯(lián),不覺吟誦道:“雨驚詩夢(mèng)來蕉葉,風(fēng)載書聲出藕花。這副對(duì)子,形容水云榭,才最貼切?!?p> 云篆笑道:“當(dāng)年年少,信筆一寫,莊上的那些亭閣樓臺(tái)、小橋流水都被我涂鴉了。此時(shí)想想,真是淘氣?!?p> 古硯道:“不過我更喜歡莊主居住的生云軒的那副對(duì)子,讀起來氣度婉轉(zhuǎn),但卻又從容豁達(dá)。”
云篆道:“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jià),近山遠(yuǎn)水皆有情?!?p> 兩人說著,船夫停了搖櫓,烏篷船就靠了岸。云篆和古硯扶了青螺和水窮居士出來,青螺見那船泊之處,也不是碼頭水埠,長草叢生的蘆葦蕩里,蒹葭蒼蒼,迎風(fēng)搖擺。眾人跳下船去,青螺見落腳之處十分泥濘,道:“為什么沒有碼頭?”
云篆笑道:“這里距離留云莊最近,所以停在這里了?!?p> 青螺四處看看,只見那里乃是用巖石泥沙淤堵在一起,筑成一條大渠,渠的一側(cè)則是大壩。太湖的水沿著那渠道正蜿蜒曲折地流向遠(yuǎn)方,匯入長江。青螺道:“看來這里是人為修建的?!?p> 云篆道:“相傳上古時(shí)期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千辛萬苦將黃河治理平緩。這治水,不能一味地堵,而是要疏浚。”
青螺笑笑道:“水流天地內(nèi),如身有血脈。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以前忠叔教我醫(yī)術(shù)的時(shí)候,曾經(jīng)背給我聽,治水如同治病?!?p> 云篆道:“這是大詩人白居易的詩?!?p> 青螺道:“在你面前背詩詞歌賦,班門弄斧,可不要譏笑于我。”
幾人從壩上躍下,已經(jīng)有十幾匹馬和一駕馬車停在那里,云季牧、云篆、青螺和水窮居士乘車,余人全都騎馬,一路向東行去。青螺見這里周圍地勢(shì)低緩,倒像是一段淺谷,又一條小河應(yīng)該是從剛才的渠道中流出的支流,嘩啦啦地流淌著。淺谷里邊的樹木十分茂盛,但樹冠之上的樹葉也已經(jīng)開始飄落下來,中間不時(shí)地飛出一些鳥雀。沿著小河走出樹林,青螺這才看見面前的一座樓宇連天的莊子。那小河就從院墻下邊的孔洞中流進(jìn)庭院去。
馬車?yán)@到園子南側(cè),青螺從窗外一看,見那院門并不寬闊,但是青墻雕檐,十分精致。馬車停了下來,幾人下了車,古硯遵照青螺的吩咐,飛奔前去抓藥。青螺隨云篆走在門下,見上邊懸掛著一個(gè)大大的木匾“留云莊”。
一進(jìn)去,便是堆疊在一起的假山,上邊長滿奇花異草,秋實(shí)累累。繞過假山,青螺等人一連走過三所華堂——飛霞堂、暮靄堂、風(fēng)云堂。穿過風(fēng)云堂,就是云家等人起居所在的園林。那蘇州園林,冠絕天下,舉世聞名。一片太湖石,層巒疊嶂,山石之后,則是一片池塘,塘中還有一些未枯敗的荷花,荷花叢中一排小小的屋舍坐落在池塘的小島上。
云篆介紹道:“那里就是水云榭,我安排你和水窮居士在那里居住。你覺得如何?”
青螺道:“甚好。那你住在哪里?”
云篆伸出左手一指,道:“在那里,那里是我的居室和書房,叫作凌云閣?!?p> 青螺仰首看去,見那一所小樓,高高聳起,又在一片石丘之上,果真像是凌云而起的飛星。云篆又介紹道:“凌云閣那里的竹子長得極好,竹子未曾出土就有節(jié),縱使凌云也虛心。所以起名字叫凌云閣。古硯常年跟著我,所以也住在凌云閣???,凌云閣旁邊那棵山茶花下是一個(gè)鵝卵石修筑的小池,我給它起個(gè)名字,叫洗硯池。那棵山茶花本來是白色的,自從叫了這個(gè)名字,每年都會(huì)開出幾朵白花雜墨痕的,很是奇妙。果真應(yīng)了那句詩: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p> 云篆帶她走過一條曲折的小橋,又伸手指一下,道:“我爹住在那里,那里是生云軒。生云軒后邊的那幾所屋子,就是紫毫哥哥住的。陳二叔要打理家里的事務(wù),不住在這里,他住在風(fēng)云堂?!?p> 青螺見水云榭后邊的樹叢中隱隱飛出屋檐,道:“哪里是什么地方?”
云篆道:“那里是我家收藏武學(xué)典籍的所在,叫作波詭云譎千幻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