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漸長,宗默忘記的事兒越來越多,可令他奇怪的是,與少爺有關(guān)的記憶卻是越來越清晰。不過,他們之間也只有兒時那段時光而已。少爺十歲便被送離族地,許是封魔之故,令他的身體和容顏漸漸遲滯。自十歲起,少爺便被當作質(zhì)子送來望海圣地,從那以后,他便一直隨商隊行走南境。后來偶有幾次,他也來過圣地,卻苦于約定在先,再難與少爺相見。
他倒是惦記著圣地能訂些宗氏的貨物,這樣他便有機會偷看少爺一眼??墒屡c愿違,每次來到此地,他連山門都不能靠近,眼看著慕容氏的人將貨物運進去再出來,而他則被山下的靈獸追得像兔子一樣撒丫子跑,直到跑得頭暈目眩,只能在林間沒頭沒腦的亂撞。
靈獸們沒想吃了他,也許凡人肉酸、沒靈氣,吃了也許會掉修為、拉肚子,追著他也只為了戲弄他。修行枯燥,靈獸守護之地難得有個不長眼的低等生靈闖入,鬧騰得滿山遍野都挺歡樂。
記憶當中,他好象跑了無數(shù)年,跑著跑著越來越慢、腿腳兒開始不利索;想事情吧,半天才能轉(zhuǎn)過彎兒來,就連眼神兒也大不如前了。若在以前,一只蒼蠅自眼前飛過,他蒙著個機會也能順手抓到一只,現(xiàn)在是有心無力了,那擾人的蒼蠅倒成了他的伴兒。
三年前他還來密林之外向山上張望過,那些調(diào)戲他的靈獸們似乎也對他沒了興致,即便他不小心踩了靈獸的觸須,靈獸們也沒什么感覺。老了,連靈獸都不喜歡逗他玩兒,那時,他忽然覺得活著挺無趣。
不僅如此,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越老越討人嫌。人家說話聲兒大了吧,他罵人家說,我又不聾,你那么大聲干嘛?聲小了吧,他覺得人家欺負他耳朵背。直到覺著身上的零件兒一個個都不靈便了,他方才承認,自己是真的老了。老了,身子骨兒也縮縮了,吃飯也沒了味道,將食物嚼得再碎,也只是在腸胃里走個過場兒。
他已經(jīng)快沒用了,屙屎時他就想,說不準哪次蹲下他就起不來了。為了避免自己死得太過難看,他大解時都會找兩塊石頭墊在屁股下面。甚至,怕自己屙不出屎來,一日三餐也以流食代替,不然,沒了牙齒,萬一屙屎時想咬牙都沒得咬。
人就是種奇怪的生靈,等到老了,看到年輕的、好看的,便想多看兩眼,這樣會覺得自己也有了精氣神兒。他眼前的少爺,年輕,也好看,沒有比少爺更好看的人了!
“哎哎哎!你哭什么,誰死了?”華年來到宗默近前,嫌棄道:“還淌鼻涕!”說著,在袖中摸出錦帕丟給宗默,而后,蹲身翻看地上的東西。
這一切都看在宗默的眼中。少爺眼睛紅了,與先前不同,這次是哭了,還在裝堅強,怎么看都是個小大人兒。宗默起身,仔細端詳著華年,邊笑著邊伸出手拍著華年寬闊的背、摸著他細實的手臂,再轉(zhuǎn)到他面前,捶了捶他的肩,臉上那堆褶子生生的被他扯出一朵花兒來。
“少爺,這些年……”宗默忍住淚水道:“怎么過的?”
“能怎么過?憋悶、無聊,無聊透頂?shù)臅r候就想搞出點兒亂子,讓人和我一起樂呵兒樂呵兒??扇思也皇沁@么想的,人族挺沒勁。后來,就只剩下想你了,你又不來?!?p> “少爺不知,當年你進了山門,你師父就定了規(guī)矩,不滿百年,我不能踏入無風山一步,不只是我,咱魔族人都不成,就更別提見你了。起初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會老死,后來從精靈那兒弄來幾片葉子,勉強將就著活到現(xiàn)在?,F(xiàn)在見也見了,死也值了……”
“胡說八道!”華年說著,淚水奪眶而出,他命令道:“你得給我好好活著。你不是喜歡做奴才嗎?等著,有時間我搞出個兒子來,你再給他當奴才!”
“好……好好!”聞聽此言,當初少爺?shù)臉幼尤缭谘矍?,宗默已然泣不成聲?!澳芾^續(xù)照顧小少爺,是宗默的榮幸。可是……”宗默說著便梗住了,他忽然想起,體內(nèi)封魔,以后少爺怕是難以有后了??蛇@事兒,他不能讓少爺知道,他知道一定會傷心,畢竟少爺還小,這種打擊他怎么受得了?
燕別離實在聽不下去?!皫煾福o你當奴才,宗前輩等了一百年,還要定下給你兒子當奴才,是不是還要一百年?狠了點兒吧?!?p> 華年看也未看燕別離,正色道:“你給我閉嘴!”
宗默深知少爺所想,這是當年的記憶了。宗氏為奴,在自己看來這是天經(jīng)地義,但少爺從小就不像魔族人,能這般約定,那是照顧自己的心情。他何嘗不知,自己的身子骨兒一天不如一天,就算真有了小少爺,他只怕也抗不到那一天。他對燕別離道:“孩子,你還不懂,這是我宗氏的榮耀?!?p> “還……”燕別離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道:“榮耀?”
“嗯?!?p> “還——嗯?”
華年道:“在魔族,宗氏永遠是祝氏的附屬家族,也就是奴族。你師父我也不理解,也許這就是我們兩族表達情感的方式?!?p> “那也沒必要上趕子受折磨吧,這不是受虐狂嗎?”
宗默正色道:“你可以理解為,這是我們兩族之間的血脈誓約?!?p> “噢?!毖鄤e離將信將疑。說到血脈、說到誓約,這些可都是極嚴肅的事。血脈涉及傳承、誓約涉及道則,這些在修行者看來,比性命都重要。若是讓他燕別離向誰稱奴,他會誓死反抗,也許都是一碼事兒吧??伤€是想不通,看宗老頭這意思,如果師父要不應下他稱奴這事兒,比死了爹都難受,至于嗎?想至此處,他搖了搖頭。
華年道:“你還不懂血誓的重要。打個比方,有人逼著你殺了我,你干不干?”
燕別離面色嚴肅地思索道:“那得看他出多少元石?!?p> “什么混賬話!”宗默說著,一屁股坐到地上,將濕鞋捋在手中,照著燕別離的腦袋丟了過去。“倒霉孩子!”
燕別離頭一偏,避了過去。對著氣鼓鼓的宗默嬉笑道:“開個玩笑,虧我?guī)煾竸傔€說人族沒勁,你更沒勁?!?p> “非禮勿言,你個小兔崽子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宗默邊罵邊脫下另一只鞋子,抬頭卻見燕別離已跑到二十丈開外,氣得將鞋子摔到地上,不料,手上傳來的一陣劇痛,方才發(fā)現(xiàn)將手磕在了一塊燧石上,他疼得呲牙咧嘴唏噓不已。
“都這么歲數(shù)了,還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比A年取笑道。
“哼!”宗默胡子一撅,對華年道:“就是想幫你好好管管他,不像話!”而后又嘆道:“我也巴不得像小孩子??蛇@身子骨不行嘍……”
華年伸手一搭宗默的腕脈,片刻道:“有機會,我?guī)湍阋话?。在我成名之前,你可不能倒下。不指望你去傳我美名,至少也要見證我功成名就。”
“要什么功名?你是少爺,只要踏踏實實活著就好?!?p> 燕別離蹲在遠處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華年低聲問道:“我爹娘……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