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閑竹,巍巍紅墻。閑竹自有蜻蜓繞,朱墻不見粉紅來。唯有輕風拂過,翠竹點頭,鶯燕啼春,令得如畫美景,生氣盎然。
倏忽一陣香風,木屐聲急,只見一豆蔻少女穿門而出,蔥青襦裙半袖,嵌玉銀釵漸亂。半寬襦衫不遮冰肌玉骨,香汗淋漓更顯含露嬌顏。少女也不顧狼狽,快步疾走,眨眼便穿過廊角。只聽鶯囀之音乍停,訓斥之聲驟起。
少女花容失色,呆站廊中不知所措。
眼前赫然站了四個男人,為首兩人錦服羽冠,一派中年貴氣,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后生,亦是渾身絲緞流光。
“爹爹……”
“還不見過齊侯爺!”面前那中年男子一身橫肉,壯碩如牛,顯得那張大臉都小了不少。他滿臉羞怒,按說女眷不宜拋頭露面,如今他見貴客,更不應如此唐突。只是現在騎虎難下,為免失了禮數,也只能讓女兒出來拜見長輩。
女子面若桃花,嬌羞施禮,不等齊侯說話,便已躲到父親身后。
“在下管教不嚴,讓侯爺和二位公子見笑了?!?p> 齊侯連連擺手:“將軍哪里話,虎父無犬女,此乃我大唐花木蘭是也?!?p> “碧苑,還不謝過齊侯?!?p> 少女匆匆道謝,逃也似的離開眾人。只見齊侯一捋胡須,也將兩個兒子支走。
等小輩們走遠,男子一下子就把齊侯掐住:“這么多年兄弟,當小輩兒的面埋汰我是吧?”
“唉唉唉!我是夸你呢!虎將??!”
“放屁!”壯男將齊侯又掄了一圈,“當我聽不出來?。∵€花木蘭,欺負老子沒兒子是吧?”
“松手!松手!我這縣候爵豈能不講體統?!?p> “你就是齊國公也沒用!”
下人們聽得動靜,便知道這兩人已經玩鬧起來,如同三歲孩童一般。既不敢過去,也不敢遠離,只好就著位置站著。話分兩頭,少女逃回后院,卻是心神不寧,不時四處張望。
忽然,樓上廂門輕動,只見一金絲長毛卷尾猴探出頭來,似在偷窺動靜。
“悟空!”少女笑著跑上樓去,“壞東西,還以為你跑了呢!”
“吱吱。”
“餓了吧?吃點米糕?!鄙倥畬⒈P中剩下的糕點遞過去。
小猴子只顧抓過米糕,大快朵頤,全然不顧少女已經湊了上來。少女輕手輕腳將猴子抱在懷里,宛如嬰兒一般。雖然不是第一次,但猴子一入手,少女便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小猴子的絨毛如同蠶絲一般,絲光潤滑,卻又順暢的指向同一個方向,柔而不亂。
少女一邊抱著他,一邊將桌上的糕點塞他懷里,小猴子只知道吃,安安靜靜的讓人撫摸,只有那根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少女的粉臂。
“悟空你也真調皮,若是讓爹爹發(fā)現了,非把你吃了不可?!?p> 猴子撇了她一眼,露出完全不屑的表情。
少女氣得嘴嘟嘟的,佯怒道:“你還不信?我爹爹乃是中軍大將,百步穿楊,他抬抬手就把你射下來了!”
猴子聽罷,突然四肢下垂,腦袋歪在一邊,連眼睛都閉起來了。這裝死的萌樣逗得少女咯咯直笑。兩人正是玩笑的時候,突然門外來了一人。
“小姐,夫人吩咐,請您一同插柳賞花去?!毖诀邘е环N壞壞的嗓門說著。
“知道啦!”少女看著懷中的小猴子,雙眸流出一種不舍的眼神?!皩α耍》凑氵@么小,我把你藏在籃子里帶你去賞花好不好?”
小猴子哼了一聲,自顧自的吃起來。
“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喲!”
“嘰嘰……”猴子突然為之一振,看樣子是同意了。
少女小心取來竹籃,將猴兒藏好,又給他留足了蔬果,這才梳洗打扮,隨母乘車出游。
三月三,這一天自古以來就是“情人節(jié)”,文人墨客曲水流觴,青年男女吟詩醉酒。在長安時,新科進士放榜恰在三月三之前,天子設曲江宴,日晚蘭亭北,煙開曲水濱,新科進士與豪門閨秀,每次都會擦出別樣的火光。
有詩云:“昔日齷齪不堪嗟,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即便不在京城,各地官吏豪門也會自覺的組織起來,江邊設宴,折柳賞花。江州地方小,比起京城曲江宴自然遜了貴氣,卻勝在隨心所欲。你想和誰飲酒作詩,想帶貓三狗四都很隨意。那一天,家長也不太會限制女兒的自由,青年男女可以公開交流思想。但凡是豆蔻年華,都有機會被邀請。
春來三江暖,寸草陌上生。柳下折枝女,為誰貼花黃。
碧苑不知其中奧妙,只道是母親邀她出來游玩。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只寵物,哪里還坐得??!貴婦小姐們養(yǎng)貓養(yǎng)狗者從不少見,養(yǎng)猴子卻是稀有。
青衣少女冉冉而來,妝同翡翠剔透,丹顏似玉還嬌,繡眉修齊若筆,雙眸光彩如星。便是這妝容相貌,已足夠媚惑眾生,只是她懷中猴兒更是令人稱奇。一般畜生都怕人,莫說是有三分靈氣的猴子,便是尋常貓狗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撒野。這猴子卻很不一般,見眾人圍觀,不吼不叫,不躲不閃,仿佛這家家仕女,處處王孫才是貓貓狗狗。若你給他吃的,他便給你作揖,你要摸他,卻也不惱。
這沿江的女兒們見得如此萌物,無不芳心萌動,爭相給他吃的。這饞嘴的猴兒來者不拒,吃得高興了還嘰嘰喳喳的耍上一段,惹得少女們尖叫不已。玩到激動的時候,事情就失控了。這天下也不是誰家的教養(yǎng)都那么好,總有些姑娘得寸進尺想要抱一抱,這一人抱一下,人多手雜,猴兒沒多久就離開了視線。
碧苑大急,眼下舉目無親,找誰幫忙呢?
忽然,碧苑身后傳來一聲磁性的嗓音。
“不知姑娘為何愁容滿面呢?”
碧苑嚇了一跳,身后赫然是一八尺瘦高公子,抬頭望去,眉眼清秀,骨骼分明,額頭發(fā)髻兩垂,腮邊曲線柔和,竟是畫中才有的俊俏少年。只是一眼,便教懵懂少女之心小鹿亂撞,那如玉嬌顏霎時化作紅霞,聲音也如同蚊蚋。
男子拱拱手,說道:“姑娘可是在找一只金絲長毛卷尾猴子?”
“你知道他在哪嗎?”碧苑兩眼放光,問道。
“卻是不知。”
碧苑剛剛燃起的希望落空,眼中不由泛起淚花來。
“不過……”男子突然提高了調子,“小可才疏學淺卻空長了個子,不如我替姑娘四處觀望,定能瞧見!”
碧苑自覺有理,破涕為笑。給男子行禮道謝:“便拜托公子了!”
男子笑笑,說道:“那猴兒必在人多的地方,還請姑娘給區(qū)區(qū)一尺白絹,莫要走丟了?!?p> 碧苑取出絲帕,交于男子,授受之間,男子的手不經意的劃過小臂,一股酸癢的感覺直戳心臟,碧苑大為忐忑,卻又不好明說,只得攥緊絲帕,亦步亦趨。低眉頷首之際,碧苑也沒忘偷瞄人家,只見他瞇著眼睛四處張望,不時鼻子還動一下,好像不是在看,而是在聞。不過不管是哪樣動作,雪白的皮膚,從皮子里能透出光來,碧苑自以為肌膚如玉,不想同這男人比起來,竟也是遜色了幾分。
行走片刻,蹤跡全無。碧苑不免有些著急,卻聽那男子說道:“姑娘,聽聞處子只需閉上眼睛走一段,就可以心想事成,不如你試試?”
碧苑將信將疑,卻還是閉上了眼睛。絲帕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在草地上漫步。此時她全部的安全感都來自于這條絲帕和她跟前的男人。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貫穿靈魂。
她突然睜開眼睛,只看見那張完美的臉龐,對她微微一笑。
“姑娘,你的小猴子,我找到了。”男子不緊不慢的說道。
“姑娘?”
碧苑這才反應過來,答應了一聲。
“在哪里呢?”
“前面的馬車里!”男子指著。
“悟空!”碧苑試著叫了一聲。
那猴兒聽到聲音,乎的跳出車廂,飛也似的跑過來。身后一美貌婦人忙不迭的掀開簾子,連鞋子都沒有穿,赤腳踩在草地上。
只是一眼,那婦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是有身份的人,婦人也不敢真的像市井之徒那般耍賴皮,見碧苑只是抱著猴子,也沒有追究的意思,慌忙遮住那張俊臉,逃回車上。
“姑娘,看來這就是你的猴子了?!?p> “多謝公子!”碧苑失而復得,不禁笑逐顏開?!霸嘎劰痈咝沾竺?,容小女子來日再謝?!?p> “小生口向天。”公子雙手淺淺交叉,恭敬回話。這叉手禮的意思是謝女子的饋贈。贈什么?就是這句承諾了。
可碧苑這丫頭將門之后,貪玩又不愛讀書,哪里知道這字謎??嗨疾坏糜植豢蠅櫫松矸荩灰а阑囟Y道:“酒壺兄,小妹來日定當厚報!”
噗嗤!
話音未落,碧苑粉臂一熱,那猴兒竟將剛剛吃下去的香蕉噴了出來。
“哎呀!悟空你怎么了?”
那猴兒嘰嘰喳喳,忙不迭的給主人擦拭。碧苑不曾注意,那猴子低著頭,拼命掩飾嘴角的笑意。
“姑娘這猴兒還真通人性?!蹦凶涌滟澋馈?p> “可不是,悟空還會作揖呢?!北淘坊卮穑安恢獮楹瓮铝?,想是今日吃得太多的緣故。”
“也是,這猴兒今日是賺大了。小可還沒有請教姑娘芳名呢?”
碧苑嘴角微翹,一臉嬌羞,道:“公子只道長史家的女兒,自然有人知道了?!?p> “哦!原來是張小姐?!蹦凶影莸?,“今日天色不早,不如早點回去吧?!?p> 碧苑點點頭,也不敢要人家送,抱著猴子便走了。顛簸間,懷中猴兒好似伸出腦袋,向后瞟了一眼。碧苑看他神情,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出片刻,預感就應驗了。碧苑懵懂無知,夫人卻是很明白丈夫的想法。三月三曲江酒會,縣侯又帶了兩個兒子過來,這什么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嗎?那兩位小侯爺在聚會上怎么都找不到碧苑妹妹,相親的事情自然就黃了。
碧苑見母親臉上一塊青一塊紅,氣得是不輕啊!如此就更不敢將實情說出來。支支吾吾的將實情掐頭去尾,可憐巴巴的說了。
“罷了!緣分未到,急也是無用的?!狈蛉藬[擺手,示意這事兒就算了。齊侯也不是馬上就走,這幾日再辦個酒席,讓他們見個面就是了。
夫人正思量的時候,碧苑突然發(fā)問:“母親,女兒有一事討教。”
“說吧?!?p> “我今日瞧見一公子,有人問他姓名,他說什么口向天,這是何意呀?”
夫人愣了一下,尋思定是這丫頭在曲水流觴宴上被人給難住了,面子上掛不住,這才躲了去。一想到丈夫與那齊侯都是軍功受封,女兒從小文化就沒學好,心中不免愧疚。
“口向天乃是一個吳字,那公子定是姓吳?!?p> 碧苑聽罷,臊得無地自容,竟然當著人家的面猜錯了字謎,還叫人家酒壺兄,這玩笑開大了!
“那,若是母親自報家門,又該如何說?”
夫人微微一笑:“為娘姓葉,可自謙樹上飄落?!?p> 碧苑恍然大悟:“那我可以稱自己,長弓咯?”
葉夫人皺皺眉頭,這也太俗氣了。解釋道:“這字謎不一定非要猜筆畫,也可說典故?。 ?p> “那我怎么說呀?”碧苑眼睛忽閃忽閃的問。
“你可以說,玉帝凡親?!?p> “啊?”
夫人神秘的一笑:“玉帝姓張啊!”
碧苑大為驚訝,玉皇大帝的名號她從小就聽過,卻從未聽說過玉皇大帝姓張!這一路上,她也沒從謎團中回過神來。
“悟空,玉帝真的姓張嗎?”碧苑抱著猴兒問道。
那猴子瞟了她一眼,很嚴肅的點點頭。
“真的嗎?”
猴子再一次點點頭,只不過這一次,這猴子的臉上露出了些憤怒與不屑。
碧苑看著猴兒的樣子,自顧自的念叨:“那孫悟空打上靈霄寶殿,姓孫的豈不是壓了我們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