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領著王寶予出了門,他二人沿著村子外河邊慢慢走著,滿眼望去,盡是白水枯草,水鳥無蹤,一派蕭條。這樣的景象不該是年輕人能欣賞得來的,二人沒多少興致,一路上沉默少言。直到一處渡口上,眼見兩個小童兒玩水嬉戲,忽的二子問了起來,“王大哥,是普方師兄告訴你,小弟我云游去了的嗎?”
“是嘞,老方丈很是和藹,說起二子弟你少在寺里修行,不剃度,無清規(guī),哈哈,從前小兄還擔心你不守清規(guī)戒律,被寺里責罰嘞?!?p> “我本是個俗人,只因前世的因果,有幸入了先師的法眼,教授佛理罷了。然而這一世原是歷劫而來,不經紅塵滾滾,怎能超脫上真?”
“原來如此,倒是小兄我狹隘了,二子弟可別見外?!?p> “好了,不說這些。這日頭看著厲害,卻不甚暖和,冬日寒風冷冽,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二子瞧著今日村里人出奇的悠閑,一個二個在河邊瞎逛,不遠處村長李大春背著手裝模作樣,梳著個文士頭,搖頭晃腦頗有些古之隱士的味道。
二子遠遠喊了句,“村長,干啥嘞?”話音剛落,便見李大春猛地一轉身,小跑了過來,臉上堆笑道:“王公子,咱們村風光可還好?”
“還好,還好?!蓖鯇氂杵ばθ獠恍?,看了二子一眼,很是無奈。
二子拉了拉村長衣角,“村長,咱們村僻居野外,王大哥素來少見這般原始風貌,很是有些興致。只是雜草叢生,不見人氣,倒顯得孤寂了?!?p> 李大春怔了怔,有些落寞,“那二子你看咱們這,唉,咱們,咱們該如何做,才能令王公子滿意嘞?”
王寶予聽他話,忙擺了擺手道,“不必了,村長不必了,此處景致已經很好了,可謂,可謂……”一時語塞,偏過頭遞了個眼色給二子,二子立馬接了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他才連連稱是。
李大春哪里知道什么叫‘天然去雕飾’,聽王寶予說好,便也跟著道好,眼見王寶予是個和氣的,膽子大了起來,邀請二人往自家屋里坐坐去。
王寶予面皮兒甚薄,本是要拒絕,但見二子得了李大春一個暗示,跟著附和道,“王大哥,村長盛情難卻,咱們便去瞧瞧吧。小弟曾在家時,便聽聞村長家的吃食乃是一絕,今日小弟也沾沾光,嘗上一嘗。”李大春一反常態(tài),定是有所求,二子數月來頗得他照顧,自然投桃報李,幫著他說上了兩句。
李大春家坐落于村子東邊一塊高地上,大門外一級一級不甚規(guī)整的臺階直壘有六七尺高,當年修這屋子時,單是夯實地基便花費了月余功夫,更別說里邊青磚砌成的十幾間大瓦房,放眼整個汗水村,沒一戶比得上的。
村長家的早已擺好了酒席,幾大盤子農家野味鋪滿了桌子,李大春熱絡地招呼二子及王寶予二人吃菜飲酒,好不熱鬧。只待酒過三巡,便聽李大春自然而然脫口而出,“豐貴、豐富,快快出來,拜見王公子嘞?!?p> 便見兩個虎頭虎腦的壯漢從房中扭扭捏捏,踱步而出。兩人低聲喊了句爹,便立在一旁低著頭,捏著衣角,極不自在地站在李大春身后。
二子見是李大春的兩個二子李豐貴和李豐富。這兩哥倆性子憨厚,無甚心眼,渾不似老父般精于世故。往日里對村中同輩兄弟倒還不錯,只是因腦子愚鈍,雖都二十上下的年紀,但卻一事無成。
李豐貴前年已經成親,說的是數十里外一戶窮苦人家的姑娘。當年媒人上門說親時,只道是汗水村村長家的大郎,姑娘一家便也沒細問就同意了。哪知李豐貴是個棉花性子,這些年只跟在老父身后,文不成武不就,便是侍弄莊稼的好手藝也沒學到,姑娘一家自然頗有怨言。
李大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年來,花了七八兩銀子找了好多門路,凡是學藝的、打雜的,跑堂的、當差的都做過,沒掙到錢也罷了,反而還惹下了好些麻煩。若非是李大春在這十里八鄉(xiāng)還有些顏面,李豐貴哪里能活到今日。
頭段時日,李大春多番相助二子,也是為了給后人埋下一條助力罷了。如今既見二子與陳家交好,當即便想著攀附這條關系,是否能給兩個小子找個差事,自己身后也就放心了。
二子也只稍稍思忖,便即明白李大春拳拳愛子之心,他看了眼王寶予,像是被蒙在鼓里的樣子,給李大春使了個會意的眼色,“王大哥,我來給你介紹介紹,這兩位乃是村長家的公子,豐貴大哥和豐富二哥,都是直率的好人,從前很是幫了我些忙嘞。”
王寶予見二人身材魁梧,高大勇猛,第一印象便很好,再由二子這么一吹捧,更覺不錯,也隨聲附和兩句,“豐貴哥與豐富哥都是精壯漢子,小弟這里有禮了?!?p> 兩哥倆也都低聲回了句見過王公子,便沒了聲音。直把一旁李大春氣得吹胡子瞪眼,幸好邊上有二子活絡氣氛,問了句,“二位哥哥不知最近在干甚營生?小弟瞧著村長大叔治家治村頗有法度,兩位哥哥也必定是有才干的?!?p> “嗨,哪里有什么才干?這兩個兔崽子不要讓我操心便是好的了,不怕王公子與二子笑話,這兩小子至今都跟著我干些農活,哼,除了性子忠厚些,沒一樣能叫人看上眼的。”
“村長自謙了,不說二位哥哥一身本領,單說忠厚老實這一點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的呢?”二子說到這里,賣起了關子,“我這里倒有一個小選擇,說出來村長和王大哥不妨品品?!?p> “請說。”
“有兩個人,一者本領不差,處事圓滑,但性子跳脫,朝秦暮楚,另一者庸庸碌碌,泯于眾人,但中正端直,勤勤懇懇。敢問二位,若要引為部下,是選那一人來?”
李大春摸了摸胡子,瞧了瞧自家焉頭焉腦的兩個兒子,當即回道:“那自是端直者優(yōu)先了,雖說是平庸些,但必不會背叛主家,已無內里之憂?!?p> 王寶予也跟著接話道,“是嘞,攘外必先安內,若是有個須得時時提防的手下人,哪里能安心得了的?”
二子聽二人所答,心里暗道一聲好,正要作總結陳詞,忽見門外進來一人,正是之前被派往鎮(zhèn)上的那小郎。
那小郎給眾人請了安,隨即道:“庸碌蠢笨之人,留在身邊毫無益處,要來何用?若是再有憨昧的性子,輕易便受人誆騙,透露了主家的秘密,豈不是罪過,敢問二子公子何解?”
二子一愣,站起身來笑了笑,“這位小郎說得不錯,世間萬事萬物,皆不可一而概之。忠厚者有忠厚者的用途,奸邪者有奸邪者的用途,哪里能說得定呢?這全看用他的人罷了。若是用他的人只需要他兢業(yè)忠直,守衛(wèi)庭院,那么要奸邪者何用?若是用他待人接物,分管諸事,那么要忠厚者又何用?是以古人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便是這樣的道理?!?p> 見眾人一愣,二子又續(xù)道,“兩位哥哥都是有擔當的好漢子,雖遜文墨,但忠君之心,護衛(wèi)之能還是有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但教稍有見識的人自會識得兩位哥哥的好來,屆時一展所能,光耀故里,村長后福不淺嘞?!?p> 王寶予聽他話中別有深意,忙拍掌稱是,雖說自家小廝多有冒昧,但畢竟是舅舅的手下,自己不便責問,只好側面表示歉意。他雖年少,但到了這個時候,哪里不知道二子等人的心事,料想安排兩個差事出來,應不是個難事,當即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我舅舅在郡中多缺好手,兩位哥哥若是不棄,還望前往郡上相助一二?!?p> 李大春樂得大笑,“哪里哪里,公子能夠給他兩個小崽子一個機會,老漢感激不盡,惟愿這兩小崽子能夠竭盡所能,為陳大人當牛做馬,在所不辭?!?p> “村長說笑了。如此,等回了鎮(zhèn)上,我便給二舅說道說道,看看有沒有好的差事能給二位大哥,”王寶予見那小郎還待多言,又續(xù)道,“但是小子有言在先,舅舅處的差事必定是辛苦的,也沒個準信,能不能成,最后還得看舅舅的意思。”
“那是那是,王公子能夠在其中美言幾句,老漢已是感恩戴恩了。”
……
到了下午,二子與王寶予一行同回鎮(zhèn)上,他老娘直把一行人送到村口,還是依依不舍,兩眼通紅,似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
二子也頗有些動情,只好拉著他姐姐青花的手道,“姐姐你在家中照看爹爹,小弟簡直汗顏,此去又不知何時能回來,但姐姐若是有任何疑難,只需到靈泉寺中報李二子的名號,自有人相助?!?p> 青花兩眼濕潤,“姐姐知道你如今長大了,有本事了,但你一人在外,定要好好照料自己,不必擔憂家里事,你的幾個外甥都在何家,姐姐一心一意照料爹娘和阿公,你且放寬心?!?p> 二子聽了姐姐寬慰之言,心下才稍稍安穩(wěn),看了眼老娘不舍的面色,不忍再多看一眼,立馬跟著王寶予上了馬車,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