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蘇氏是一個很慈祥的老太太，瞧年紀(jì)怕是有六七十歲了，一頭白發(fā)，滿臉皺紋，臉上卻很平和，現(xiàn)今不大的鄧宅，便只這兩主仆居住。
她聽二子說起來意，贊賞地笑了笑，“少年人好學(xué)進(jìn)取，我家老爺見了，必是歡喜的。只是，我家老爺已有多年不碰圣賢書，一身經(jīng)義丟了大半，怕是不能為你們指點些什么。本郡名流高賢數(shù)不勝數(shù)，若是你們幾位有心，可去別處求教?！?p> 她話中雖是推脫，但話音溫和，聽來很是舒服，二子縱然心有不愿，但這時沒見到鄧?yán)舷壬?，也只能暫時作罷，將帶來的禮物往前一推，口中道：“老夫人過謙了，鄧?yán)舷壬钪O經(jīng)學(xué)，便是終身不再碰經(jīng)籍，但一身經(jīng)世之學(xué)也不會褪去分毫，有這樣的老師在，小子們又何須緣木求魚，去往他處呢？今日老先生不在，小子們便先來叩拜老夫人，還望老夫人不要嫌小子們做了惡客，不懂禮才是?！?p> 老夫人見狀，只得嘆了嘆氣，她知自家老爺當(dāng)年舊事，深怕連累了這幾個少年，又聽二子一席話很是真誠懇切，當(dāng)即回道：“你們能來看望老婦人，那已是很大的臉面了，快把禮物拿回去，不可破費(fèi)。至于我家老爺，他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到雞冠山，雞鳴寺閉關(guān)，得等到二月底才回來，屆時你們?nèi)羰遣粭?，請再來吧?！?p> 二子大老遠(yuǎn)的好不容易提了禮物來，自然沒有再帶回去的道理，仍舊將禮盒往前一推，便站起身來告辭道：“既然老先生不在家，那么小子們便之后再來拜望。些許薄禮，乃是小輩們孝敬老夫人的，還請老夫人不必推辭?！?p> “那便多謝幾位了?！倍佣歼@么說了，老夫人也不好再拒絕，眼見二子幾人起身，又忙吩咐適才那老婦道，“芳姑，備些去年腌制的臘肉，給幾位公子帶回去嘗嘗鮮。家貧無以為禮，你們不要嫌棄?！弊詈筮@句話卻是對二子幾人說的。
二子幾人自是不敢托大，忙道了些不敢不敢，謝過之類的話。待出了鄧宅，二子臉上帶著的笑意瞬間消失，這鄧?yán)舷壬碌撞呕貋?，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還有何用？看來自己還得往雞冠山去一趟了。
這雞冠山乃是方義縣縣城南邊的一處小山，距城得有十來里遠(yuǎn)，山勢不高，但上山路崎嶇險峭，雞鳴寺坐臥山巔，要登上山頂，倒不是個容易活。
說到登山，靈泉山山勢之險峻更在雞鳴山之上，但因靈泉寺香客甚眾，多年前便有信徒出資，從山腳到山門修建了一條山道，故而反倒比雞鳴山要易于攀登。五空自幼在靈泉寺修行，體力比二子和王寶予要好上不少，饒是如此，才到半山腰處，便已有些體力不支了，回身看身后兩人，都?xì)獯跤趸ハ喾龀?，不免道：“二子哥，要不咱們在此歇息會兒可好？瞧著后邊的路怕是還有不少嘞?！?p> 五空已然如此，更堪他人。
“是嘞，咱們歇息會兒，等力氣足了，再行不遲?！蓖鯇氂栀F公子出身，比二子更不如，既然五空起了頭，他當(dāng)即順勢接了話。
二子抬眼望了望山路，聽二人同贊同，只好道：“嗯，便聽橫哥的。只是可不能坐下，一旦坐久了，反而兩腿更重，行不得道。咱們只需站一站，停一停即可。”二子深知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取了水袋給兩人，各自大灌了一口。
不過一盞茶功夫，二子便又催促兩人趕路。五空倒還罷了，王寶予卻有些使不上勁，他年紀(jì)最大，反而身子最弱，心下慚愧，不免自嘲道：“看來愚兄這身子真是沒用，百無一用是書生啊?！?p> “橫哥不必自責(zé)，你以后每日一早只需圍著院子跑上半個時辰，不出一月，再來登山，便不會如今日，咱們這般狼狽了。說來自古成大事者，無不是內(nèi)外兼修，咱們還都年少，有的是時間彌補(bǔ)?！?p> 聽二子這么一安慰，王寶予倒還真的有些倍受鼓舞。他雖沒青云之志，但少年人總有些爭強(qiáng)好勝的性子，今日被五空給比下去，焉能忍過？
又沒多時，幾人翻過一處山坳，剛上了坡，忽然見山林深處有兩人走出來。前面那人身著青衫，后邊的卻裝束干練，看樣子似乎是一對主仆。五空走在最前，沒行多遠(yuǎn)，忽然面上一沉，冷哼一聲。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二子跟在他身后不遠(yuǎn)，見五空行止有異，當(dāng)即問了起來。
“是那個壞人，方七公子府上見過的周公子。真倒霉，難得上山，居然碰上了他。”
那兩人正是周琳杰主仆。周琳杰奉祖父周縣令之命，送一封書信給鄧?yán)舷壬?，順便向鄧?yán)舷壬懡探?jīng)義，他不過隨口提了兩個平日里有些困惑的地方，便被鄧?yán)舷壬o訓(xùn)了一頓，說什么饒他清明，有辱本心？若非這老頭兒與他祖父乃是至交，他非得當(dāng)場翻臉才是。
沒好氣的告了辭，帶著小廝氣沖沖下山。他天資即高，又是名門世家之子，素來從沒人敢給他壞臉，卻總是在這老頭兒面前吃癟，由不得他生氣，出了雞鳴山，心下憤憤難平，沒想到碰見了二子一行。
他對二子沒好印象，這時見二子上山，暗自想到，山上只一座雞鳴寺便別無他物，而雞鳴寺素來不出名，沒甚信客，這小子怎么上山來了？聯(lián)想那日二子的做派，隱隱發(fā)覺二子十有八九，便是為了那老頭兒之故?？h試即將開展，自己這里討不了便宜，那只好另找門路了。奇怪的是老頭兒與自家祖父相交之事，素來隱秘，郡上知曉的人除了自己及幾個老仆外，幾乎便是絕密，這小子從哪里打探來的消息？
他回頭看了看自家小廝，眼神冷得可怕。那小廝乍然間被自家主子這么一盯，心下突突，暗自反省最近也沒犯什么錯??？公子爺別是今日受了委屈，這我這兒出氣？那可是倒了大霉了。
兩路人走近，二子這次學(xué)乖了，既沒表現(xiàn)得諂媚，也不疏遠(yuǎn)，急驅(qū)幾步，越過五空身側(cè)，抱了抱拳問安道：“見過周兄，今日倒是巧了，咱們都來登山望遠(yuǎn)?！彪m說周琳杰不給自己好臉，但現(xiàn)今有求于他老祖，自是不好以黑臉相對。
周琳杰無緣無故帶小廝來登山，那么可知鄧?yán)舷壬卦谏缴狭?。二子心下放松了下來，今日必須得一舉將鄧?yán)舷壬孟?，時不待人啊，他這么想著，忽然聽周琳杰道，“你上山來是為了什么？當(dāng)真只是登高望遠(yuǎn)？可有其他目的？”
“其他目的嘛，倒還真有。我們這位小師父乃是靈泉寺普方大師親傳弟子，法號五空。五空小師父聽聞雞鳴山有座佛寺，自然要來拜拜的，遇佛不拜，焉有此理？是不是？五空。”
五空跟在他身邊，沒好氣地答了聲是，便催二子道：“二子哥，咱們快走吧?！?p> “哼，別給本公子打馬虎眼，你小子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本公子。你要見鄧?yán)舷壬鷨?？那真是難了，鄧?yán)舷壬缃裾]關(guān)著，不見任何人，莫說你去了，便是天下人都去了，也是枉然?！?p> 二子怔了怔，隨即笑道：“多謝周兄提點，不過今日小子志在攬勝，其余俗事不放在心上，咱們就此別過?！毖粤T，側(cè)著身子小心爬上幾步，腳落在一處大石上，又回身將王寶予、五空拉了上去，眼見周琳杰愣在當(dāng)場，一動不動瞪著自己，心下發(fā)憷，可不能把這大公子惹毛了，佯裝邀請道：“周兄，要不咱們同往？”
周琳杰冷哼一聲，一拂袖轉(zhuǎn)身便走。二子與王寶予對視一眼，這位老大公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管他怎么想，自己都無可奈何。接著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才看到山巔一處懸崖邊上立有一座小廟。
遠(yuǎn)遠(yuǎn)看去，小廟只一座大殿，兩側(cè)各有三兩間精舍，低矮簡陋，幾無生氣。二子早知這里必沒有多少香火，深山古寺，人跡罕至，縱然信客有心，也是無力的。但幾人走近，只見殿門大開，里邊空無一人，有一炷清香已燃了大半，二子隨手從旁邊香盒捻起三根接上，嘆了口氣道：“即便佛法精深，也是無人欣賞，無漏身是寂寥人啊?！?p> 幾人饒過殿中大佛，進(jìn)到大殿后邊，殿后有一處長廊，廊外便是懸崖峭壁，放眼望去，可瞰方義縣全縣面貌。五空膽子小，生怕落了下去，一手拉著二子，時不時瞇著眼往崖下看去，重巒疊翠，郁郁蔥蔥。
他們上得山來，都已累得快散架，這時倚在欄桿上，由著冷冷的山風(fēng)拂面，很是舒服，王寶予閉著眼，感受天地靈氣般搖頭晃腦，吞吐濁氣，“二子弟，五空小師父，我今日始知登臨絕頂?shù)拿钐帯！?p> 二子笑了笑，也放空了下來。這些時日，他一直繃著根弦，今日或許是累得狠了，也或許是望遠(yuǎn)令人曠達(dá)，清風(fēng)徐徐，天清氣明，他好似進(jìn)入了一種境界，心無旁騖，頗有些悟道參禪的味道。
五空少見他這樣，扯了扯他袖子問道：“二子哥，你在干什么？”
二子毫不多想，一句話脫口而出，“山風(fēng)吹過來，我是不動佛?！焙苡行└呱钅獪y的樣子，一動不動竟真似立地成佛了。他不過說出心聲，卻不料殿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傳來，“大善，公子已得我佛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