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的薄日蒼蒼涼涼,透過畫簾在殿中斜落成霜。
赫連元決的目光隨著日影沉下來,“你將朕比齊景公?”
“皇上圣明燭照,光耀萬世,遠(yuǎn)非僅得保齊國不亡的齊景公能比?!鳖欘伋醮故谆氐?,“可景公尚能做到‘君不以禮,不見晏子’,何故皇上卻對大盈的社稷之臣橫加冷落呢?”
“皇后,你太放肆了?!?p> 愈見天威凌壓而下,顧顏初堅(jiān)聲道:“臣妾自知此舉罪犯欺君,待皇上見過一個人后,臣妾自請?zhí)幜P?!?p> 她說完,左右屏退,從堂后走出來簡衣素雪的寧千亦。
她來到赫連元決面前,屈膝下跪,一字一節(jié),“臣叩見皇上。”
赫連元決直身站起,瞪著此刻逼跪在他眼前的人,突然感到莫名的惱怒堵塞心頭,令他幾乎要維持不住冷靜。
“好,很好?!彼は氯齻€字,大步離開。
眼見皇上要走,千亦心中的絕望霎時間冰封千里。她想不到赫連元決竟連她一句話都不愿聽。
可眼下也是她翻盤的唯一希望。
她深汲一口氣,在赫連元決走過她身側(cè)時,眼一閉,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顧顏初一驚,慌忙責(zé)道:“尋兒,不得無禮!”
“臣自知有罪,”千亦反而攥住了手中的龍袍,像握緊手中堅(jiān)定又飄散的勇氣?!暗幸皇抡埱?,倘若傾尋講完,圣上不允,要?dú)⒁獎?,絕無怨言?!?p> 赫連元決被迫停下腳步,卻也沒有甩開她,他鐵青著面色,忽而氣極反笑,“你果真‘自知’么?”
這原是輕巧的一問,甚至他講這句話時都未偏頭瞥她一眼,千亦卻感到萬般穿射而來的冷意。她在這一瞬恍然驚覺,她或許真的一直不自知,究竟皇上是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內(nèi)厭棄了她。
不過這些如今看來都不重要了,假若她此次還能活著回來……再去探究罷!
她放了手,站起身來,轉(zhuǎn)而面向赫連元決,重又跪拜:“臣,自請前往衡州?!?p> 她這句話終于迫使赫連元決轉(zhuǎn)過了身,顧顏初也絕難置信地看著她。
許久,聽得赫連元決自唇縫里斥出兩個字:“荒謬!”
“臣絕非戲言。”千亦篤定地說,“臣請查明衡州官銀劫案?!?p> “你?”赫連元決冷笑。
她便只是垂眸跪著,不申辯、不力爭,只有分明的執(zhí)著沉靜,壓在她薄削的肩頭。
赫連元決微瞇起眼睛,忽而傾身,長指擷住她的下巴,將她面容抬起,與他對視。
顧顏初暗暗倒吸一口氣。
“今日你在朕面前說過的話,”他的指端漸漸施力,語聲卻如微風(fēng)初起,水波輕漫,不顯情緒,“斷無收回的道理,哪怕只是一時意氣?!?p> 千亦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直面當(dāng)朝皇帝,帝王的面目峻絕倨傲,有如天神俯世。
“我明白?!彼穆曇糸_始發(fā)顫,竟連做臣子的自稱都忘了。
“你可知,在衡州稍有差池,便是一死,”他接著說,“而追不回官銀,回朝朕也要將你處死?!?p> 千亦此刻反而鎮(zhèn)定下來,她微微揚(yáng)唇,輕言道:“等死,死國可乎?”
赫連元決心下一動。
他的目光卻深重決戾起來,他討厭這種感覺。
明明對方跪在自己腳下,卻有一種與自己平視的自若感,他討厭自己不是唯一從容冷靜的那個人,他憎惡失去心理優(yōu)勢的感覺。
捏著她下巴的指節(jié)已經(jīng)發(fā)白,痛得她想掉淚。
不過——赫連元決轉(zhuǎn)念,如此,事情倒也不壞。
原本他還想留她一命,只是逼她在朝中無法立足,她足夠聰明的話,就該自請回鄉(xiāng),永不續(xù)用??蓻]想到這丫頭偏要自尋死路。
也好,她死了,一切云散煙消。
赫連元決慢慢松開了手,舒展衣袖,轉(zhuǎn)身出殿。
“皇上……”千亦還要喚他,可圣駕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顧顏初這時來到千亦身邊,牽她起來,言語中仍有余悸,“音兒……你,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
千亦搖搖頭,“沒用的,顏初姐姐,如果不是拼死一搏,皇上現(xiàn)下根本不想聽我說任何話。”
顧顏初嘆口氣,“那也總還有別的法子,好過讓你去涉險……”
她只是笑笑。
“對了,姐姐剛剛說起郁丞相,他到底怎么了?”
皇后娘娘的面色有一瞬的驚張,她忖了稍許,謹(jǐn)聲道:“音兒,此事你本不該知道,我也是?!?p> 千亦自覺個中蹊蹺,也不敢再言。
“本宮近幾日為籌備中秋佳節(jié)忙到很晚,那夜從內(nèi)府庫出來,偶經(jīng)皇上寢宮,便見俞公公和另一位內(nèi)侍小心攙著一個腳步踉蹌的人出來,是郁丞相?!彼抗庹?,像是看見了絕難想象的事,“本宮……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由人半扶著,鬢發(fā)垂面,腳步間,竟不斷有血順著他衣袍的前擺滴下?!?p> 千亦瞪大了眼睛,“難道皇上他——”
“自皇上登基,郁惟攝拜相,近十年間,這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事?!鳖欘伋跄可嗷?,不知是為郁惟攝慨嘆,還是為皇上竟因一區(qū)區(qū)女子重傷當(dāng)朝丞相的悲涼,又或者兼而有之?!拔腋嬖V你,只想讓你明白,君恩反復(fù),最是無常……即便千百人之上的榮寵又怎樣?當(dāng)情意冷落,再耀眼的富貴榮華,也不過是被寒劍刺穿了心臟的軀體,是透風(fēng)的,頃刻湮散。”
千亦看著顧顏初,她好像可以體會她的痛,又好像根本無法體會她的痛。
只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dāng)夜,圣駕出了盈宮門。
彼時郁惟攝薄衣簡束,獨(dú)立于相府偏園的一頂冷亭中,園中古竹繁翳,拔擢蔽月,清寒之氣,侵體不絕。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閉上眼,就是一片刺來的劍光,睜開眼,反而是漆晦的夜。
快了。
他沉息。朔風(fēng)苦雨,四時不歇,這樣的寧靜終究不會太久。
此時守在園外的冥淵一面擔(dān)憂之色,忍不住向園內(nèi)瞧去,卻不敢踏入一步。主上肩上有傷,在這陰惻的地方待著可怎么好?
躊躇間,便見郁惟攝遠(yuǎn)遠(yuǎn)走來,步出園子,冥淵連忙展開一件披風(fēng)覆在他身上,并聽他吩咐道:
“今夜有人來,說我已早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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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藝舞
作者注:“等死,死國可乎?”出自《史記·陳涉世家》,小寶貝們肯定還記得中學(xué)語文課本上學(xué)過這一篇,是陳勝提議推翻暴秦時所說的千古名言,意思是,同樣是死,為國事而死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