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當心全家
一顆棗核打在我背上,我疼得一跳,回頭瞪著他。他仰臉看著我,毫無愧色,反而滿眼都是煦暖的笑意。白凈的臉上微微跳動著幾點光斑,不知道是樹葉間篩下來的,還是清亮的眼睛里溢出來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笑得這樣好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訕訕把一臉兇相收了。
“這潭里的水能喝么?我渴了?!?p> “這里不能,還得再往上去一些,你能爬嗎?”我指了指上游。
他嬉皮笑臉地說:“你扶我!”
“你坐著吧!我去給你弄水來!”我抖抖衣服,拉著臉走向上游的小潭。水潭這里背陰水氣大,往上游走的路上石頭更多青苔更滑。怕他再摔一跤,翻臉要了我的小命,我還是得費力氣伺候好他。唉,就這德性還逞能要回頭拉我?!還內力?!故弄玄虛!我呸!
到了上游的小潭,蹲下身子扒開堆積的腐葉,露出干凈的沙子潭底,等泉眼汩汩流了一陣,臟東西都沖走了,我先自己俯下身子飽喝了一頓。這泉水還是像過去一樣又涼又甜,可是得怎么弄回去呢?我拿手捧拿葉子盛,試了半天都不行,只能去喊他自己過來喝。我抹抹嘴、放下袖子,轉身向回走,剛轉過一棵老樹就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大皇子還是原來的姿勢坐在那塊石頭上,淺綠的身影靜靜地倒映在墨綠的潭水里。都說什么風光如畫、美人如畫,我以前從來沒有感觸,因為我只有每年過年時才能看見幾張粗糙的畫,還不等到夏天,就都被柴煙熏得臟乎乎的。現(xiàn)在看見他坐在水潭邊上,我突然覺得眼前就是一幅畫,甚至不敢上前驚動他。
畫里的人還是動了,轉臉過來朝我笑。
我兩頰一熱,往樹后躲了一陣才出去,說:“這兒有泉眼,你上來喝吧!”。
他還是剛才那句話:“你扶我!”
我爬下去架著他走到泉邊,看了看自己那還濕著的衣襟和袖口,總算放聰明了點,想到他穿著那么多層綢緞袍子總不能像我那樣趴在地上大把捧,便在旁邊的蘆葦上挑了個寬葉子摘下來彎了個小碗兒伸給他,說:“用這舀著慢慢喝吧!”
雖然已經到了平地上,他那條胳膊還是沉甸甸地搭在我肩膀上,見我遞過那片葦葉來也沒有接,反而搖了搖頭,說:“你先!”
“我剛才都喝過了!”
“在宮里,因為怕飲食里有毒,我們吃東西之前都是要有下人先吃給我們看的!”
原來是這樣,我還當那是跟我客氣!宮里事兒怎么這么多?!我甩開他胳膊,彎身掬了一捧水喝下去,站起來沖他沒好氣地說:“看清楚了?!放心了吧?!”
他點點頭,拖著長音說:“嗯,看清楚了?!?p> “那趕緊喝吧!”我已經在努力忍著不揍他了。
他用白皙細長的右手捏著那片碧綠的葦葉伸向潭中,不慌不忙地把舀起的水遞到我臉前,說:“還是你先!萬一這葉子也有毒呢?”
“都能包粽子吃的,有個屁毒?!好好好,我試就是了!”想到自己的小命,我又把自己的一肚子火壓了回去。水已經滴滴答答漏了大半,我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張嘴去接。
嘴唇接到的不是葦葉和冰涼的泉水,而是兩片溫熱的薄唇。我傻在了那里,直到挨了他輕輕一咬才想起來揍他。但他身手極快,沒等挨打就一把抓住我的兩手往后一扯,夾在臂下,嘴上更加用力地啃噬起來。
我被他按在胸前,想跑跑不了,想打他又抽不出胳膊使不上勁,慌亂中只抓住他后背上一把頭發(fā)狠命扯著。好不容易把他揪疼了松了嘴,我趕緊把臉擰開,掙扎著想推開他逃跑。
他兩手還緊握著我的胳膊,湊在我耳邊低聲說:“當心你的小命!”
我渾身頓時一冷,力氣也頓時散了一半。剛才摔的那一跤到底是成了把柄。要是現(xiàn)在再抓花了他臉打破了他頭,就算太后皇后脾氣再好,也要下令把我押到縣衙鍘了,把腦袋掛街上吧?
“先把手松了?!?p> 我含著眼淚松開他頭發(fā),他也松開了我的胳膊,抓過我的兩手牽著,說:“抬頭!”
我反而把頭低得更低?,F(xiàn)在我似乎有點知道什么是“內力”了,他抓我的手似乎并沒有用多大力氣,可我就是抽不出來。
“敢不聽話?”他這句威脅里都滿是笑意的樣子。
“要不還是把我鍘了吧!”我繼續(xù)低著頭,眼淚再也攔不住,刷刷往下掉。我很心疼自己的小命,可是我太想抽出手來,撿塊石頭拍死他了。
他抬手捧著我的臉,把我腦袋扳起來逼我看著他。我懷著一顆赴死之心哭得肝腸寸斷,他皺著眉頭,用拇指抹掉我的眼淚,好聲好氣地說:“怎么突然說這話?剛才是逗你呢,怎么會信了?!”
我一口氣哽在喉嚨里,半天才咳出來。
“唉,你這小傻瓜,就不想想我怎么舍得?”
這條小命再次被放過了,我卻并沒有高興起來,眼淚反而流得更猛。在這條小命活過的十三年里,我沒有看見過更白凈端正的臉龐,沒有看見過更俊朗的眉眼。就是現(xiàn)在給我塊石頭,我也下不去手了。
“好了,不哭了!”他沒再說話,而是低下頭拿他的臉頰蹭我的臉。
他光滑的皮膚貼在我臉上,涼絲絲的,我怕沾他一臉鼻涕眼淚,就使勁忍住不哭了。我能覺出他在偷笑。
“想往哪兒跑?!不許跑!”抓在我肩膀上的力道突然加了一成。
所有的打算都被看穿了,我沮喪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的嘴角悄悄滑到我嘴角邊,我趕緊扭頭躲開。他偏要跟過來,在我濕乎乎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我還躲,上下左右,脖子都快擰斷了。他就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拍拍我的后腦勺,故作生氣地問道:“躲什么?!”
打不得,跑不了,躲還不讓躲?!
這可怎么辦?!
雖然哭也不讓,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不要躲!”他對著我耳邊悄悄說:“現(xiàn)在牙里又沒有棗皮了!”
我大概是嚇糊涂了,要不這時候怎么還能笑出來?!
聽見我破涕為笑,他也笑起來,把我整個抱在懷里,拿下巴蹭了蹭我的頭頂。
他錦袍布料上的織花磨著我的臉,磨得我提心吊膽。我家多少年寄居在徐大戶家里,大人都忙活計去了,我成日就跟他家的小母雞們一起在前院子里撒著。不管誰來徐大戶家說事都順便把我從雞群中拎起來抱回堂屋里,告狀說我又去亂撒雞食惹得雞滿院子瘋跑了。我從小沒認過生,誰都讓抱。可是以前被父母和鄰居大叔大嬸抱著的時候,從沒有過這樣的心慌。
何止是心慌,手都抖了。
他大概是覺出我發(fā)抖,想像我父母那樣摸摸我的背??墒撬麥責岬氖终埔毁N在我肩胛上,我下意識就想一把推出他去。
“又要跑?!”他似笑非笑地說:“怎么就不肯乖乖地?來,讓我親親?!?p> “不要!”身子被他的兩臂緊緊箍著,只能把腦袋搖成撥浪鼓。
“真不老實!”他笑著嘆了口氣,把我摟得氣都喘不過來。
只要不再親我就好,眼下且忍了吧。
過了一陣,他突然把手臂放松了些,又扳起我的臉讓我看著他,說:“剛才不是嫌我只給你講了一個故事么?現(xiàn)在再給你講一個好不好?”沒等我回答,他就捏著我的下巴說:“你以為你剛才那些故事能嚇到我么?你以為宮里就沒有妖怪么?宮里夜里下了鎖,怪事多著呢!我的乳母就跟我說啊,御花園的太液池里古往今來也已經淹死上百人了,到了沒有月亮的時候……”
一聽見這個,我趕緊連連搖頭,說:“不要講,這里這么靜,怪嚇人的!”
這里真的很靜,沒有風聲沒有蟲聲沒有鳥聲,只有泉眼那點細細的聲響。
“剛才滔滔不絕的,現(xiàn)在你倒怕了?”他又把我抱緊了一些,說:“不怕!這樣就不怕了。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p> “別講!”我抬頭認真央求著他,老人都說在山林里不能亂講話,一旦冒犯神仙妖怪,小命又要沒了。
“偏給你講!到了沒有月亮的時候,太液池里……”
“不能講!不能講!山里精怪聽見人胡亂講論它們,會生氣咒他的!”
“你還真好玩,一嚇唬就信?!彼粗遥瑔枺骸霸趺??怕它們咒我?”
“不能講……”反正是不能講。
他沒有再講下去,而是笑著閉上了那雙讓人心亂的明亮眼睛,又把滾燙的嘴唇按下來,一直按到女侍衛(wèi)上來求他趕緊回去“用膳”為止。
在那兩個女侍衛(wèi)的注視下,我掉了魂一樣被他牽著恍惚走到山下。山下有四個騎馬的侍衛(wèi)帶了那匹耀眼的白馬等著他。他跳上去,剛想回頭來拉我,侍衛(wèi)就一鞭子甩在馬屁股上,抽得這白馬撒腿狂奔。那四個立刻跳上馬追著走了,只剩下我和跟來的那兩個侍衛(wèi)慢慢走著。
“你回家去吧?!彼齻冋f,“我們什么都沒看見,你也不許說出去!否則當心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