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如意

　　苔蘚爬上宮墻，亂影斑駁，總讓人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陳婧和陳扶風(fēng)一路說說笑笑，走進(jìn)藏書閣，已經(jīng)有一個人在案前坐著了。

　　程邈。

　　他手里拿著一本戰(zhàn)國策。

　　隔著老遠(yuǎn)，程邈就聽到了陳扶風(fēng)嘰哩呱啦的說話聲。

　　“風(fēng)兒先去背書吧，一會兒過來背給我聽?！标愭翰贾煤霉φn，自己隨便拎了把椅子，坐在程邈對面。

　　“程大人怎么有空過來?！?p>　　“鄭老師告假了，讓我代他幾天?！背体銊偟胶擦衷?，大學(xué)士就告知他，鄭學(xué)士早上過來問能不能借個人用幾天，讓他去代為看管藏書閣。

　　翰林院誰不知道程邈喜歡這個地方，大學(xué)士自然派他過去了。

　　“天玄地黃，宇宙洪荒……”閣中內(nèi)室傳來陳扶風(fēng)高高低低的聲音，一猜他就在支著耳朵想聽外面兩人說什么。

　　陳婧往里面瞅了一眼，喊道，“不許拿第一句糊弄我，背你沒記過的！”

　　陳扶風(fēng)頓了一下，只聽沙沙兩頁翻書聲，“右通廣內(nèi)，左達(dá)承明......”音量瞬間高了八度。

　　而后，陳婧神秘的靠近程邈，壓低聲音。

　　“誒，讀書人，有個問題問你。”許是這個問題太過深奧，陳婧一臉謙虛。

　　“殿下請講，知無不言?！背体惴畔聲?，坐直身體，離陳婧忽閃忽閃的眼睛遠(yuǎn)一點，他覺得自己的臉好像燒成了一種喜慶的顏色。

　　“你覺得，夏府的小姐怎么樣?？吹贸?，風(fēng)兒很喜歡她。”

　　程邈內(nèi)心OS：果然女人的天性就是愛八卦嗎。

　　“夏府家風(fēng)，一直很好?！背体阏苏樕?，如實答道，“小孩子心思單純，喜歡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人一起玩，沒什么奇怪的?！?p>　　陳婧默聲吐槽：程大人是個鋼鐵直男無疑。

　　“我不明白，為什么皇嫂與夏夫人交好，卻不許夏小姐進(jìn)宮當(dāng)伴讀?！?p>　　......

　　今日清早。

　　“母后，我想讓夏府的小姐來當(dāng)伴讀?！边@是陳扶風(fēng)頭一回央求皇后一件事情。

　　“不行?！眳s被無情的拒絕了。

　　“母后?！标惙鲲L(fēng)直接跪下請求。

　　陳扶風(fēng)一臉執(zhí)拗，不達(dá)目的不收手，皇后顯然并不打算滿足他，“這件事，以后不許再提?！睕]辦法，只能虎著臉，沉聲說。

　　陳扶風(fēng)一向軟硬不吃，看見皇后有些怒了也不覺得害怕，依舊跪著不肯起。

　　一旁的陳婧卻斂了笑容，皇嫂溫和，陳婧很少見她板起臉，趕緊拉過陳扶風(fēng)，以免傻小子腦袋一抽再做什么人神共憤的事情。

　　“皇嫂，沒什么事，我就先帶風(fēng)兒去藏書閣了?！标愭捍蚱七@僵持的局面。

　　“去吧，聽你姑姑的話?！被屎筝p輕嘆了一聲，看向陳扶風(fēng)，聲音瞬間變得柔和。

　　“兒臣告退?！标惙鲲L(fēng)看到陳婧用眼神暗示他，不想挨揍就快走。

　　“臣妹告退。”

　　皇后抿了口茶，走到窗前，思慮了許久。

　　......

　　程邈斟酌片刻。

　　“夏府世代忠良，勞苦功高，如今大將軍位雖然懸著，但遲早都是落在夏家。”

　　“大將軍家若把兒子送進(jìn)皇宮里做皇子伴讀，就算不是認(rèn)定了太子人選，至少這位皇子在大將軍眼里，是個值得扶持的人。”夏青云的父親夏伯仲，之前就是慶元帝的伴讀。

　　“更何況是女兒?！?p>　　“而且，夏芙蕖還是獨女。”

　　“而且......”程邈往里看了看，聲音又低了一些，帶著嫌棄道，“你是不知道你這個侄子什么德性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除了皇太后沒人敢打他，要不是他還住在這里，臭小子能把皇宮的天給揭下來給自己當(dāng)被子蓋！

　　皇后一心為了陳扶風(fēng)好，本來也沒想過這些。

　　曾有意從夏家挑選伴讀這件事，后來被程邈知道。

　　皇后經(jīng)程邈提醒過，才發(fā)覺不妥。

　　程邈以為陳婧不涉朝堂，不通政事，自然也看不到這一層面。

　　誰知陳婧一臉鄙夷，不屑道，“都是偏見！”

　　......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夏夫人進(jìn)宮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皇后偶爾也會授意，讓她帶著夏芙蕖。

　　每到這一天，字還要寫，書仍得背，可陳扶風(fēng)就是開心的像過年一樣。

　　這些時候，四皇子總是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不遺余力的顯擺和表現(xiàn)自己是個多么優(yōu)秀的小伙兒。

　　“陳扶風(fēng)，你會寫的字好多呀?！毕能睫“灏逭淖陂L桌的一邊，看陳扶風(fēng)寫字。

　　這話說得陳扶風(fēng)很受用，得意的挑了挑眉，“程大人一直說我好學(xué)，我也這么覺得。”說瞎話從不害臊，不知道低調(diào)做人為何物的陳扶風(fēng)深刻的覺得，從前抄過的書，都是現(xiàn)在貼到臉上的金子。

　　程大人若是在場，定要在心里大吼一句，蒼了個天，殿下你的臉皮是又厚了嗎！

　　“不過你寫得，好像鬼畫符啊。”夏芙蕖偏頭看了看，笑得一臉天真，陳扶風(fēng)嘚瑟不過三秒，就被實力拆臺。

　　那已經(jīng)是陳扶風(fēng)用心寫出來的，最好看的字了。

　　一旁負(fù)責(zé)端水果送點心的宮女，背過身竊笑，笑得雙肩一抖一抖的。

　　“你是不識字嗎？”陳扶風(fēng)黑著臉埋怨，“我還小，長大了就寫得好看了?！彪S手把這口鍋甩到了年齡上。

　　夏芙蕖的小腦袋枕在胳膊上，不再打擾陳扶風(fēng)。

　　陳扶風(fēng)心里有點虛，那雙眼睛好像在說，我就靜靜看你吹牛。

　　“誒，帶你看個地方?！笨此孟窈軣o聊的樣子，陳扶風(fēng)從椅子上跳下來，拉過夏芙蕖的手。

　　推開后面的暗門，走進(jìn)去，五個紅木雕花書架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姆胖鴷?，都是哥哥陳扶桑小時候看過的。

　　夏芙蕖注意到上面的落灰，摸了一把，“這么臟，你平時不看嗎?！?p>　　真的是隨隨便便都能懟的陳扶風(fēng)啞口無言，四皇子只好選擇跳過她這句話。

　　“夏芙蕖，你在家有這么多書可以看嗎?！笨隙]有吧。

　　“有是有，但沒有這么多?！闭嘘惙鲲L(fēng)下懷。

　　“那你挑一本先看著，等我寫完字就陪你玩?！?p>　　“你不是知道我不認(rèn)字嗎？”夏芙蕖白了他一眼，“在家都是蘇錦姑姑讀給我聽。”

　　“那你想聽什么，我一會兒讀給你?！?p>　　“《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姑姑正給我讀著呢，還沒讀完?！?p>　　“誒，怎么沒有啊。”陳扶風(fēng)尋摸了半天，一時有些吃癟，得找個能挽回面子的東西，“要不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guī)闳嗟牡胤秸艺??！?p>　　“什么事?！毕能睫∴搅肃阶臁?p>　　“以后，不許告訴別人我害怕冬哥??；對了，還有......”陳扶風(fēng)狡黠的笑了笑，“有個人，我很喜歡和她一起玩，想找她來做伴讀，可是母后不樂意，你有沒有什么好主意?！?p>　　“這是兩件事?！毕能睫【鞯暮埽挪粫p易被人糊弄。

　　“那我還能帶你去看看皇宮里別的好玩的地方?！标惙鲲L(fēng)拋出糖衣炮彈。

　　“拉勾?！毕能睫∮X得這個主意不錯，伸出小手指。

　　“好。”陳扶風(fēng)暗自竊喜。

　　“他不能進(jìn)來，你可以出去找他啊。”夏芙蕖不假思索，心直口快，“皇宮好是好，很大，也很漂亮，可是外面好玩的也很多?！?p>　　高山流水遇知音，原來就是說的你啊，陳扶風(fēng)一百個贊同。可是夏小姐站著說話不腰疼啊，要是出宮那么容易，他以前也不會今天翻墻，明天鉆狗洞了。

　　“這些人很少準(zhǔn)我出宮的?！标惙鲲L(fēng)慘兮兮的說，因為陳扶風(fēng)太難看管，自從上次陳扶風(fēng)私自出宮，照顧他一眾宮人差點在懿正宮丟了小命，就沒人膽子大到敢擔(dān)這個陪同游玩的責(zé)任了。

　　“那你可以來我家找我?。∥以侔阉暗轿壹依??！毕能睫∫彩莻€缺少玩伴的孩子，兩人一拍即合，“我讓蘇錦姑姑來接你！”

　　皇后漸漸發(fā)現(xiàn)，和夏芙蕖一起，陳扶風(fēng)總是很安分，幾個月過去了，她也沒接到過夏夫人的告狀。

　　又到了鶯飛草長，柳綠堤白的暖春。

　　陳扶風(fēng)長大了許多，自從有了夏芙蕖做玩伴，他再也不用那些整蠱人的把戲了，安安分分的去上書房讀書，已經(jīng)搬回了自己的住處。

　　太后甚是滿意，賞了皇后特貢的雙鳳穿花鎏金步搖，天下僅此一對，羨煞了一眾宮妃。

　　皇后允諾說，只要今年生辰之前不犯錯，就準(zhǔn)許陳扶風(fēng)出宮去夏府。

　　“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边B程邈都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受到了他的變化。

　　問題少年改邪歸正，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不過人就是經(jīng)不住夸啊，特別是陳扶風(fēng)這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人。

　　夏芙蕖再好，陳扶風(fēng)以整蠱人為樂的癖好還是舊病復(fù)發(fā)了。

　　整蠱對象是，三歲的七皇子陳扶寧。

　　七皇子的母妃是蓮華宮的佟妃。

　　七皇子到了去上書房的年紀(jì)，仗著自己最小，老是跟三個哥哥搶東西。

　　陳扶風(fēng)是上書房里年紀(jì)最大的，倒也讓著他。有時候看他欺負(fù)老五老六，像看到了幾個月前還頑劣不堪捉弄別人的自己。

　　可是最近，七皇子總跟在他屁股后面。特別是夏芙蕖進(jìn)宮的時候。

　　這天陳扶風(fēng)下了學(xué)堂，看到蘇錦領(lǐng)著夏芙蕖在約好的地方等他。

　　兩人已經(jīng)很熟絡(luò)。

　　“蕖兒，你穿這身衣服真好看?！标惙鲲L(fēng)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道。

　　“你的衣服也好看?！毕能睫《Y尚往來的說道。

　　“謝殿下夸獎?！碧K錦知道兩人要好，只是禮數(shù)不能少，就由她代勞了。

　　“姑姑，上次與你商量的事情......”

　　“殿下年紀(jì)輕，有些事，萬不可自己做主?！碧K錦低頭，回絕之意不言而喻。

　　夏芙蕖剛想問什么事，后面就追過來一個小人。

　　“你們?nèi)ツ睦?，我也想去。?p>　　陳扶風(fēng)一聽這個聲音就頭大，跟屁蟲陳扶寧又來了。

　　還沒等陳扶風(fēng)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他。

　　“走吧?！毕能睫【蜖科鹆似呋首拥男∪馐?。

　　“！”陳扶風(fēng)不高興，后果很嚴(yán)重！

　　三月十五前后幾天，是皇帝皇后出宮祭天，祈求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和歲豐的日子。

　　太后閉關(guān)禮佛了。別的小皇子都有母妃照料。

　　得找個人陪著陳扶風(fēng)吧，皇后吩咐海棠提上幾盒剛到的特級春茶，去了夏府，想讓蘇錦帶夏芙蕖去宮里住幾天。

　　長在將門，杜若水不喜金銀首飾，皇后也賞過珠寶翡翠，每次都被婉拒。

　　也只有茶葉點心肯收。

　　也是機緣巧合，內(nèi)務(wù)司安排蘇錦帶著夏芙蕖暫住在了之前陳婧住過的宮苑。

　　每日到了上書房下學(xué)的時辰，蘇錦帶夏芙蕖，接上陳扶風(fēng)，去找公主府找陳婧。

　　接到旨意后，蘇錦想了良久，覺得去公主府是最合適的，她沒有官職，就算有皇后娘娘給的令牌，隨意穿行宮中，也會惹宮人說閑話。

　　減少在皇城中的時間，自然就會少很多麻煩。

　　陳婧當(dāng)然贊成蘇錦的想法。表示公主府的大門隨時向你們敞開！

　　事實證明蘇錦的判斷是對的。

　　陳婧為擎淵去道觀修行祈福，甘愿放棄公主的榮華富貴，深受百姓愛戴。她的話在皇上心里，是有一定份量的。

　　佟妃一早聽說鳳華公主回宮，只是陳婧除了皇后之外，從不見任何宮妃，佟妃送去的禮物，連公主府的門還沒進(jìn)就被退了回來。

　　即使這樣，佟妃這次聽說陳扶寧跟著四皇兄去公主府了，還是很樂意自己的兒子跟這個姑姑親近。

　　......

　　“皇兒啊，今日和陳婧姑姑在一起，愉快嗎?！贝惙鰧幓貋?，佟妃立即問道。

　　陳扶寧才三歲，哪里懂母妃的那些彎彎繞繞，只是點點頭。

　　“看來這個四皇子，也不是一無是處?！辟″鷵嵘嫌袢缫?，合計著，“如今在宮中，四皇子最為年長，讓寧兒跟著他，說不定是件好事?！?p>　　“去，請四皇子來宮中用晚膳。”陰詭的笑容掛在佟妃臉上。

　　這幾日，陳扶風(fēng)都是和夏芙蕖一起在她們暫住的宮苑用膳。

　　蓮華宮派人來請，他肯定想要帶上夏芙蕖。

　　蘇錦雖覺不妥，但陳扶風(fēng)是皇子，傳話的人在場，她不好反駁。

　　想想陳扶風(fēng)畢竟是皇子，也不會有危險。

　　蘇錦還是低估了人心的深沉。

　　朱甍碧瓦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萬劫不復(fù)。

　　陳扶風(fēng)永遠(yuǎn)忘不了這個令他膽寒的晚上。

　　如果他一早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大概會拿把大鎖，把夏芙蕖安安全全的鎖起來。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陳扶寧的一句話。

　　陳扶風(fēng)本就看陳扶寧不順眼，兩人不知怎么拌起了嘴。

　　陳扶寧口無遮攔，“我母妃說了，你連母妃都沒有，父皇也不疼你?！?p>　　陳扶風(fēng)怔了一會兒。一聲冷笑，狠狠地看向陳扶寧。

　　夏芙蕖拉住他的衣袖，怕他沖上去揍人。

　　“你有母妃是吧?！标惙鲲L(fēng)喑啞著聲音，“那你去把她那個寶貝如意摔了，看她還疼不疼你?！鼻f別跟陳扶風(fēng)比頑劣，不是對手。你惹了他，他若不跟你計較，只是克制的好而已。

　　佟嬪生下七皇子，慶元帝大喜，命內(nèi)務(wù)司特制了一雙玉如意，并提了她妃位。

　　對這件寶貝，佟妃喜歡的要命，讓人擺在殿中，彰明恩寵，皇宮中無人不知。

　　“摔就摔！”陳扶寧答應(yīng)的豪氣沖天，缺心眼兒似的跑去正殿。

　　“你回來?！毕能睫】搓惙鲲L(fēng)真的生氣了，就知道那東西肯定摔不得，連忙追出去。

　　誰知平時磨磨唧唧的陳扶寧還能跑得和兔子一樣快。

　　嘩啦一聲巨響，只讓夏芙蕖看到碎了一地的如意。

　　佟妃聞聲過來。滿目狼藉，勃然大怒。

　　“誰、摔、的?！睅讉€字從牙縫中擠出，佟妃賞了幾個宮女每人一個響亮的耳光，瞇起的眼睛里兇光逼人。

　　“是，”夏芙蕖瞥了瞥一聲不吭的陳扶寧，還有旁邊幾個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婢女。

　　“我?！弊宰髦鲝埖陌沿?zé)任攬過來。

　　如今皇后看重杜若水，蘇錦和夏芙蕖在宮中的事情沒讓太多人知道，就是為了少惹麻煩。蓮華宮中的人并不知道夏芙蕖是誰，佟妃也只當(dāng)她是普通府邸的小姐。

　　“此乃皇上御賜之物，你好大的膽子?！鄙街袩o老虎，猴子稱大王，佟妃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氣得直跺腳，斥道：

　　“來人！關(guān)進(jìn)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