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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色長歌

第八十章 風(fēng)雨未歇

玉色長歌 沈陸 19395 2017-11-22 22:33:01

  慎兒?!坝裼浊遛D(zhuǎn)開目光,楚云起立在不遠處,向她伸出手,”過來?!?p>  他沒撐傘,身上卻半分不濕,雨水繞在他身周半尺之處,繞起騰騰的迷蒙霧氣,他裹在其中,如遠山嵐氣里,扁舟江上的世外之人,很遠,而對她而言,又很近。

  他似乎又在裝作有些醉意,臉上兩團粉紅讓玉幼清本不想過去,至少不想在此刻,旗幟分明的去靠近誰,可楚云起此刻的狀態(tài),讓她沒來由的有些擔(dān)憂。

  她立在原地,默了很久,或許該獨自離開。她垂下頭,猶豫著想開口說些什么,話到了嘴邊,衛(wèi)尋卻先側(cè)了身,擦著她的肩,慢慢走去,兩道身影重疊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嘴角勾起的那一抹苦澀,聽到一聲低低的笑,他的離開,剩她自己一瞬呆在原地。

  鼻尖混雜的氣味有些奇怪,卻因著衛(wèi)尋的離開而撤去了一絲淡而醇的酒香。玉幼清愣愣的摸著鼻子,心底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怪異之感,走向楚云起。

  一直靜靜等著她的楚云起自然的接過她手中的傘,沒有一句質(zhì)問的話,他伸手抽掉她發(fā)髻上的簪子,揉松了她一頭微卷長發(fā),玉幼清乖巧的垂著腦袋,舒服的任由他輕柔的撫摸,半晌,小聲問:”你能不能尋輛馬車陪我去趟城門?“

  ”嗯?“

  ”送我扇子的那個大叔,“她頓了頓,仍是顫著聲說出了那兩個字,”他是個好人,我不想他身后無家可歸?!八偷徒忉屩?,又向楚云起靠了靠。

  楚云起唇角彎起,每次小野貓安靜下來,就會變得軟萌,瞧得人心都化了。他欲攬住她的手伸到一半,又握著收了回去。

  玉幼清一眼瞥見,在心底小小的厭惡著這個時代的封建,雙手從披風(fēng)里探出來,主動環(huán)上他的腰,腳尖輕輕踩上了他的腳尖,靜靜的用額頭抵著他的肩頭,埋臉在他胸前,貪婪的深深吸著他身上涼涼的清冽冷香,沒有酒味。

  楚云起被她的主動驚到,渾身僵硬的微微后仰,玉幼清卻摟得更緊,聲音悶悶的從他懷里傳來,”我們那里,貼面是基本的禮儀,擁抱是打招呼的方式。楚云起,你是我男朋友,你在忸怩些什么?“

  忸怩?這丫頭剛才是在說小爺忸怩?楚云起內(nèi)心哭笑不得,他單手樓上玉幼清的腰,輕輕松松將她抱起,讓她自己站好,后仰著身子去看低垂著頭的她,笑著警告:”以后別再說一個男人忸怩。“

  宮門口,一堆冒雨收拾著滿地狼藉的士兵們各個眼睛瞟得快成了斜視,宮墻上頭,臣娘晃著腿嘟嘴冷哼,”原來這臭小子喜歡主動的,小時候我可沒少抱他、哄他、陪他睡覺來著?!八е种?,”問題出在哪里呢?“

  蒙枘黑著一張臉,拎起臣娘的后領(lǐng)子,”你說什么?“

  臣娘立即打開他的手,逃也似的往楚云起的方向跑,邊跑邊喊:”主子主子!殺人了,反了蒙枘了!救命??!“

  玉幼清回頭,看著雪狐衛(wèi)里這個活寶,明明年紀(jì)比楚云起還小些,卻總裝作長他幾歲模樣,她笑笑,攀上馬車。

  馬車寬大舒適,玉幼清脫下披風(fēng),露出里頭單薄的背心、短褲,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裝扮在現(xiàn)在這個朝代有什么不對,她靠在楚云起身側(cè),像只貓兒般縮在他懷里,拿著他的衣帶在指尖繞圈圈。

  楚云起看不見她的臉,只慢慢撫著她毛茸茸的發(fā),拿來常備在馬車內(nèi)的他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

  玉幼清嫌熱的掀開衣裳一角,語調(diào)慢慢的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楚云起不解。

  ”為什么會發(fā)生那么多事?為什么非要弄得家破人亡?萬俟宗是這樣,鐵谷也是這樣,對他們來說,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從來到這個異世,她是個受害者、旁觀者,甚至始終沒有在這兩件事中插手,所有的矛頭卻都指向了她,因她而起,因她而亡,太多人這樣說,被扣上紅顏禍水之名,她確然莫名。

  ”唉?!俺破饑@了口氣,”你知道的,你都知道?!?p>  ”我不知道!“玉幼清從他懷里坐起,”萬俟沛珊為了她侄子,甘愿放棄一生所愛,鐵于薇為了她弟弟,刺殺納蘭容棤,毅然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們?yōu)榱思易鍫奚?,可身后之名會是什么?家族會說,她們沒有幫忙,才導(dǎo)致了這樣的結(jié)局。“她目光里滿滿不解。柔弱如萬俟沛珊,卻有勇氣背上背叛之名,和納蘭容棤從此不見,相忘。冷硬如鐵于薇,心底卻留著一處柔軟,給了她那個不被世人所理解、詬病的養(yǎng)父,給了她那個世人口中殘酷冷血的弟弟。她們的骨子里刻著同樣的東西,家族是天,男人是天,她們的血液里流著卑微,把自己擺在最底層的位置,卻時刻扮演著女戰(zhàn)士的角色,沖在最前。

  生而為女子,我很抱歉。

  玉幼清不懂。

  楚云起撫著她的臉,試圖撫去她的疑惑、的害怕,”你和她們不一樣,你也不需要和她們一樣。“

  玉幼清垂眸,忽然發(fā)覺自己心底的想法變得可怕,可她仍是輕而堅定的說道:“我要爭,我要權(quán)?!拔抑幌胍Wo我所愛的人,我不要用犧牲來撐起塌下的天,我要這天下,繞我而活。

  楚云起沒有再開口,他將她抱在懷里,靜靜聽著馬車外猛烈的風(fēng)雨,一時心緒難平。

  仍然灰云滿布的長空已微微泛白,寅時二刻了。

  風(fēng)雨不歇,反而愈發(fā)猛烈,伴著雷鳴電閃,驚了不知誰家女兒。

  玉幼清穿上楚云起馬車?yán)锍涞囊律眩执┐髁怂蛞滤蛎?,才撐著傘走出馬車。

  甫一出馬車,手中的傘就被風(fēng)刮得根本拿不住,一下倒翻著飛了出去,玉幼清一聲驚呼。

  ”我未曾擋住貴人的路罷?“略顯低沉而格外好聽的女聲,響在嘩嘩風(fēng)雨中。

  玉幼清從護住蓑帽的驚慌中回過神來,瞇起眼從重重雨幕里瞧過去,一個小姑娘正站在馬車斜前方,朝著她的這個方向,孤零零而有些不知所措的局促,被雨澆得渾身都濕透了。

  玉幼清忙跳下馬車,連聲呼喚正在馬車后頭安排棺材等事宜的楚云起,急急走上前去。

  小姑娘卻連著退了好幾步,”貴人別過來,莫誤了貴人的事?!?p>  玉幼清一愣,停下腳步,才看清了小姑娘胸前捧著一個圓圓的物什,她心中一跳,匆忙撇開眼,倒退著險些摔倒,腳腕劇痛傳來,她無暇顧及,顫著聲問小姑娘,”小妹妹,你是甘大叔的女兒?“

  小姑娘搖搖頭,又怕對方?jīng)]看見,加了一句,”不,我不是。“

  玉幼清努力克服著瘋狂跳動的心和心底的不安,繞開小姑娘手中捧著的物什,盯著小姑娘的臉開口解釋:”小妹妹,我是甘大叔的朋友,是來替他安排身后事的?!?p>  楚云起也走了過來,一眼瞧見小姑娘手里的“物什“,那一雙眼仍然大大的圓睜著,滿滿的不可置信,他擔(dān)憂的瞥了眼玉幼清,順手抽過身邊一個仆從手中的白布,大步走了過去。

  小姑娘警惕后退,楚云起利落的把白布蒙上小姑娘手里那物什,接過來遞給仆從。小姑娘猶豫著上前一步,囁嚅著想要開口,手中卻被塞入了一疊東西,她摸了摸,似乎是蓑衣。

  玉幼清的聲音響在耳側(cè),”先把蓑衣穿上吧。“她拉著小姑娘往旁邊屋檐下走去,小姑娘似乎有些不情不愿,走得很慢,她心底詫異,看向小姑娘,忽然發(fā)現(xiàn)這姑娘眸子水汪汪的,又圓又大,卻有些空洞無神,她小心翼翼伸手在姑娘眼前晃了晃。

  小姑娘笑了笑,”我看不見?!?p>  玉幼清立即收回手,可惜了這一雙大眼睛,她接過楚云起遞來的布巾,親自替這姑娘擦著頭發(fā),”你叫什么名字?這個時候怎么會在這里?“

  小姑娘乖巧的立在原地,輕聲答:”我叫內(nèi)在,是甘大叔收養(yǎng)的孩子。

  玉幼清的手一頓,她是甘大叔的養(yǎng)女。她沉下氣,拿過內(nèi)在手中的蓑衣,親自替她穿上,“內(nèi)在,對嗎?我們先上馬車,你帶我們?nèi)ツ慵遥綍r候再換衣服,可好?”

  內(nèi)在垂下頭,玉幼清見她猶豫,上前摟住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風(fēng)雨好大,別讓甘大叔再淋著了,好不好?”

  懷里,內(nèi)在小幅度的點了點頭。

  “小心,這里有臺階,要下去了?!?p>  “小心,他們放了木梯,往上走?!?p>  “一共三層,腳要抬高些,對?!?p>  “姐姐放心。”內(nèi)在笑著扶住玉幼清的手,“我感覺得到?!?p>  玉幼清正抬手擋在內(nèi)在的頭頂,以防她撞到馬車頂,等扶著她在馬車?yán)镒?,才想起她說的這句話來,反問道:“你感受得到?”

  “嗯?!眱?nèi)在甜甜一笑,毫不忌諱的說:“我自小就生有眼疾,叔叔收養(yǎng)我后,就一直教我一種特殊的技巧,我現(xiàn)在能運用這種技巧靠聽力去感受,不光是聽得到,也能大致估摸出東西的遠近、大小、高低。”

  她笑起來時唇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圓圓的雙眸微微瞇起,襯出較常人要寬一些的臥蠶,真的很好看,玉幼清卻有些揪心,她一眨不眨的看著內(nèi)在,輕輕嘆出一口氣,小聲說道:“對不起?!泵鎸λ劳?,這個孩子的平靜讓玉幼清突然害怕面對,她甚至不敢告訴內(nèi)在,甘大叔是因她而死,她怕,內(nèi)在聽到之后,還以的,還是一個平靜的笑。

  “姐姐說什么?”內(nèi)在邊揉著發(fā)邊問。

  “哦,沒有?!庇裼浊迨栈赜行┌l(fā)愣的目光,輕輕靠上楚云起的肩,她很難說這個世界公平還是不公,有人恃權(quán)橫行,缺失道德,有人替親贖罪,缺失自我,有人一心向善,卻生來缺失了感知這個世界的能力,或許也是留下了一片凈土,一片看不見不堪的凈土。

  楚云起替玉幼清擦著被雨水打濕的衣袖,眼角瞥向很是狼狽的內(nèi)在,她在笑,純凈的笑容掛在她的臉上,簡單,也讓人心疼。

  內(nèi)在的感覺當(dāng)真靈敏異常,她勾起彎彎嘴角,對著楚云起搖了搖頭。

  楚云起收回目光,這也是個心思玲瓏的姑娘,失明的她,聽覺更加靈敏,卻假裝沒有聽見玉幼清的道歉,灑脫如是。

  回到甘大叔的住處時,地上的積水已漫過了膝蓋,玉幼清毫不猶豫的撩起衣袍,在膝蓋上方打了個結(jié),回身去牽內(nèi)在。

  楚云起跟在最后頭,正撩著簾子,見到玉幼清的舉動,一個眼神飛過去,玉幼清霸氣忽略他噴火的眼神,撲通一聲跳進積水里,小心的伸手去接內(nèi)在。

  “內(nèi)在,水漫過膝蓋了,你小心,慢慢下來?!?p>  小院不大,一眼就看了遍,玉幼清慢慢走在前頭,把飄在水面的東西一一推走,因為內(nèi)在的眼疾,院中地面似乎很平坦,玉幼清小心翼翼的淌水,連進屋時,也沒有遇到門檻。

  屋內(nèi)擺設(shè)簡陋,目可及處只剩一個木桌還在水面之上,楚云起指揮仆從將棺材抬進去擺在桌上,玉幼清靜靜看著,輕輕問內(nèi)在,“內(nèi)在,你以后可愿跟著我?”

  內(nèi)在搖搖頭,撒開玉幼清的手,慢慢靠近棺材,走過去時不小心踢到了漫在水下的長凳,踉蹌著撲到了棺材上,她沒有驚慌,慢慢摸索著扶著棺材站正,慢慢說道:“姐姐是貴人,我不跟貴人?!?p>  見內(nèi)在險些摔倒,欲撲過去扶的玉幼清雙手僵在半空,她緩緩的,收回了手。

  砰!

  狂猛的風(fēng)吹塌了屋門,屋門砸向水面,激起的浪花濺了門邊的內(nèi)在滿身,內(nèi)在抹抹臉,笑著道:“謝謝姐姐替我將叔叔送回家,這里不能替貴人姐姐遮風(fēng)擋雨,姐姐走吧?!?p>  玉幼清鼻頭一酸,知道無論她再說什么,這姑娘也不會接收她的好意,“內(nèi)在,你記得,以后若是碰上什么事,去城外溫泉山莊,找一個姓玉的姐姐,她什么都能幫你?!?p>  內(nèi)在笑了笑,沒有做出任何回應(yīng)。

  玉幼清不放心的看著她,走出門后悄悄拉著楚云起問:“你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幫幫這個小姑娘?甘大叔雖然和我只是一面之緣,但仍能豁出命的救我,才慘遭鐵谷毒手,她還小,也不知今后的路該怎么走?!?p>  “人家說了不愿得貴人恩惠,你以為我變著法的去接濟她,她就能接受???!”楚云起指著水里,大叫:“老鼠!”

  玉幼清立即驚慌失措的尖叫著跳到楚云起身上,扒著他脖子,眼珠子亂轉(zhuǎn),“哪兒呢?老鼠在哪兒呢?”

  楚云起偷笑著抱住她,嫌棄的瞥一眼她那兩條浸在水里的腿,“嘖嘖嘖,沒法看,回去泡溫泉?!?p>  “你騙我?還嫌棄我?”玉幼清故意晃腿,啪啪打著水,“我讓你嫌棄!”

  楚云起側(cè)頭避讓濺起的水花,手順勢一松,玉幼清立即大呼小叫著摟緊了他的脖子,“王八蛋你敢放手試試!”

  楚云起失笑,“你叫我什么?”

  “爺!爺!楚爺!楚小爺!”玉幼清也是很識時務(wù)的。

  探聽消息回來,坐在馬車前頭的臣娘面部表情猙獰的看著這一對兒,翻著白眼,“真不明白主子怎么會喜歡這種女人?!?p>  回到楚云起城外山上的別院時,已是辰時了。此山的山勢高,倒沒有積水的影響,早早聽聞兩位要回來的擁蕊正站在門口,撐傘迎過來。

  玉幼清正要扶著擁蕊的手跳下去,楚云起再一次從后頭把她打橫抱了起來,玉幼清猝不及防的忙摟住他的脖子,正要開口,楚云起面無表情的道:“別說話,否則我把你扔下去?!?p>  玉幼清立即乖乖閉口不語。

  擁蕊還在一旁偷笑,楚云起卻滿臉嚴(yán)肅,一進門就大聲吩咐,“平舟,送藥去溫泉房?!?p>  玉幼清的腳踝已經(jīng)高高腫起,撐得皮膚紅得透明晶瑩,又在冰冷的雨水里泡了很久,再堅持走路的話,原本幾天能好的傷,得拖半月。

  楚云起徑直把玉幼清抱到了溫泉房里,一路上玉幼清絮絮叨叨吩咐擁蕊去她房里的行李箱里又是拿這個又是拿那個,以至于她一個人傻傻坐在溫泉房的淋浴室里等了很久,才有自己的睡衣?lián)Q。

  擁蕊拿來的兩套睡衣,一套是藕粉色的吊帶長裙,另一套是白色藍邊的衣褲。

  玉幼清沖完澡,換上藕粉色睡裙,抱著厚厚的浴巾,旁若無人的當(dāng)著擁蕊和李平舟的面,走了出來。

  擁蕊嚇得趕緊擋住李平舟,又跳起來捂住李平舟的眼睛。當(dāng)事人玉幼清倒是淡定,目不斜視的,走進了男房。

  楚云起正背對著她拆掉肩上的白布,光潔的背部在煙霧籠罩中掛著一滴滴晶瑩水珠,仿似起了霧的夜色下一輪皎潔明月,朦朦朧朧的綻放著獨屬的光彩。

  玉幼清一瘸一拐停住,眼睛直直的盯著楚云起,不自知的順手拉起浴巾擦了擦鼻子。擦完才反應(yīng)過來,內(nèi)心崩潰的看著白色浴巾上一坨紅色印記,愣愣的咽了口口水。

  果然平日里裹得太嚴(yán)實,這才露了個背,她就抑制不住噴鼻血了。

  楚云起聽到背后動靜,轉(zhuǎn)過頭來。

  玉幼清趕緊背過身去,絕不能讓他看到自己的花癡樣!否則指不定怎么嘲笑呢!

  這一轉(zhuǎn)轉(zhuǎn)得太急,動作幅度太大,腳腕鉆心的劇痛瞬間傳來,她悲催的在心中大嘆一聲,又崴了!隨即身子一歪,她百忙中展開浴巾,準(zhǔn)備和她的浴巾來個貼面禮。

  耳畔嘩啦水聲一響。

  下一秒,玉幼清渾身微暖濕意。

  她瞪大了眼睛,楚云起半蹲著身子摟住她,沒等他調(diào)侃,玉幼清快到模糊的一頭撞上他的左肩,盡顯了一番女子的害羞本色,蹭了又蹭之后,鼻尖滑膩膩的感覺少了幾分,又多了幾分,她倏地后撤,滿臉無辜的看著楚云起道:“我忘記你左肩受傷了?!彼UQ?,盯著他的肩頭目光發(fā)直,隱約感覺到一股熱流又要從鼻孔里冒出來,忙抬手一把捂住鼻子。

  楚云起哭笑不得的看著蹭了滿鼻子血的玉幼清,把她抱起,也不送回女房,安安穩(wěn)穩(wěn)的放在一側(cè)長椅上。

  氤氳霧氣里,裸著上半身的楚云起每一寸肌膚都在招搖著對玉幼清吶喊:“來呀來呀!”玉幼清打了個激靈,晃著腦袋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想搖走,越搖,卻愈發(fā)清晰的看見他恰到好處的肌肉,每一塊都在發(fā)力,每一處都微微泛著泡過溫泉后的紅。

  楚云起正抓著玉幼清受傷的腳,不明所以的看著她搖得撥浪鼓似的腦袋,“很疼嗎?”

  “???”玉幼清恍然回神,愣了兩秒,把自己從方才美好的幻境里拉出來,訥訥點點頭,“??!疼!”

  楚云起看著根本不像疼的玉幼清,慢慢摸過她腳腕腫脹的地方,“沒事,上點藥就好了?!彼畔滤哪_,轉(zhuǎn)身往池邊走去,邊走邊裝作自然的抬手抹了抹鼻子,順手擦在了左肩拆了一半的布上。沒想到玉府家風(fēng)原來這么開放,這丫頭,穿的這是什么?

  滿腦子都是穿著吊帶睡裙的玉幼清的楚云起機械的拿起原本放在池邊,盛著干凈的布和藥的盤子,鎮(zhèn)定自若的走了回去。

  把她的腳抬起擱在自己腿上,楚云起邊輕輕揉著她的腳,邊沾濕了布巾替她細細擦去鼻周的血。

  腳腕處一陣一陣的疼被他掌心的暖意包裹著,柔軟的布巾輕輕的在鼻尖蹭過,留下溫泉池水中淡淡的咸味,和著他身上化凍清泉般清冽的冷香,舒服的熨帖到玉幼清的心底,她無處安放的雙眸從他碧玉白瓷般的胸膛一寸寸移過,落在他認(rèn)真盯著她鼻頭的雙眸,他忽然抬眼,她慌亂的移開目光,竟生出了一種偷窺的感覺。卻瞥見他唇角彎彎一絲笑,立刻懊惱。她在害羞個什么勁?重整旗鼓,她拿出個自認(rèn)為足以迷倒萬千粉絲的眼神,惡狠狠撞進他眼底,卻不知這股子狠勁著實是用力過猛了。

  楚云起在笑,笑得一雙桃花眼滿滿的如水溫柔寵溺,剎那將她攻陷。他擦鼻子的手一滑,落在了她小卻微厚的唇上,隔著濕軟的布巾,似乎也能感受到布巾下唇瓣的柔軟,他情不自禁的靠近,布巾從他手中滑落,他盯著她不似平日里總是涂著各色口紅的唇,就像她此刻的雙眸里也只剩他受傷過后略顯蒼白的微張的唇。

  一室的熱氣氤氳,一室的……鉆心刻骨。

  “??!嘶……”鉆心刻骨的是疼,疼的是玉幼清,她疼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眼淚汪汪的捂著腳腕,恨恨的看著迅速躲到長凳另一頭的楚云起。殺千刀的!竟然欺騙我感情!最可惡的是,我的吻泡湯了!至少,至少吻到了再正骨??!玉幼清委屈的盯著腫的老高的腳踝,不行,不能這么便宜了他!

  “是不是沒那么疼?”楚云起慢條斯理的拆著肩上的白布。

  玉幼清怎么聽都覺得他話里難掩的笑意。她深吸口氣,逼出了一汪眼淚,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垂頭委屈巴巴揉腳的玉幼清。

  楚云起看了看她,端著盤子重新坐回她身側(cè),“別揉了,越揉越腫?!彼麖谋P子里拿出一個布袋子,再次將她的腳抬起來擱在自己腿上,把布袋子系在她的腳腕處。

  冰冰涼涼的感覺慢慢蓋過了一陣陣隱隱的疼痛,他低著頭輕輕的調(diào)整著冰袋的位置,左肩的傷觸目驚心,玉幼清的心徹底軟下來,指尖輕輕撫上他的傷。

  楚云起抬頭,正瞧見她蹙眉心疼模樣,伸手拍拍她的臉,微微一笑,玉幼清拿起盤子里的濕布,熟練的擦凈傷口,細心的涂上藥,利落的將傷口包了起來。那個時候,把軍營訓(xùn)練當(dāng)作體驗生活的她在軍中沒少給人包扎,和齊人包扎的手法也不大相同,但更簡單牢固。

  最后要將白布撕開的時候,玉幼清看了眼盤子,才發(fā)現(xiàn)剪刀落在了池邊,沒有拿過來,楚云起想站起身要去拿,玉幼清卻按住了他的身體,低頭咬住白布,用力一撕,楚云起一愣,目光落在了她搖白布的動作上。

  她將撕開的白布從他身后繞過,他側(cè)頭,她正返身回來要去拿繞到他身前的白布,四目相對,她忽然不自知的咽了口口水,他輕輕按上她的后腦勺,她的心開始突突的加速跳起來,面對著他慢慢湊近的臉,她垂眸仰起了脖子。

  一抹流暢的弧度揚起,下巴處一點驚心的紫紅也瞬間入了他的眼。楚云起霍然停住,撫著她后腦的手微顫,他猛地后撤,拿起另一邊的衣服穿上。

  玉幼清皺眉睜眼,他眉間突如其來的一絲陰鶩和那一瞬間的顧忌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怎么了?他在顧忌些什么?

  楚云起披上衣服,卻沒有心情束好,他緊握拳頭抵在長椅上,冷著臉默然深深呼吸,良久,他輕輕牽住玉幼清的手,面對玉幼清疑惑的雙眸,他將她攬在懷中,低低道:“對不起?!辈恍⌒陌涯闩獊G,對不起;沒能及時救你出鐵府,對不起;所有的委屈,對不起。

  玉幼清莫名其妙的抱住楚云起,聽他又說:“天一亮,我就要走?!?p>  玉幼清一把把他推開,“去哪兒?”

  楚云起認(rèn)真看著她,“領(lǐng)了三營統(tǒng)領(lǐng)的職,我要住進軍營,隨軍操練。”

  玉幼清翻了翻白眼,就是為這個道歉?“還沒把我娶進門就想夜不歸宿了是不是?你們大半夜還拿著根槍桿子操練是吧?嗯?”她揪起楚云起的耳朵,狠狠擰了個一百八十度。

  “疼疼疼疼疼!”楚云起被她擰得仰著脖子扭著身,連連拱手求饒。

  玉幼清好氣又好笑的把他拎到自己面前,故意讓他矮她半個頭,好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長點氣勢,拿眼神無聲的質(zhì)問他。

  楚云起此刻卻有些心不在焉,實在是他這個角度,這丫頭,是故意的不是?

  玉幼清見他目光所及,自個兒低頭瞧了瞧,偷偷一笑,她無辜抬頭望天,前世里為了這身材她可沒少費心思泡健身房,身材管理可是多少汗水換來的,不比這朝代男生練武來的輕松

  “完了完了完了,謀殺親夫了,小爺要死了,死了死了?!背破鹛馃o處安放的雙手,揮了半日仍然無處安放,干脆揪住自己的另一只耳朵,委屈巴巴裝死。

  玉幼清更氣了,這個人耍起無賴來怎么連這話都說得出?她啪一下扔掉他耳朵,“我干什么了就謀殺你了?你再給我叫一個試試?你看有沒有人進來管你!”

  “小姐……??!”

  玉幼清翻著白眼回頭瞪著沖到門口的擁蕊。

  “我……我……我聽到少爺……慘叫來著?!睋砣锉侈D(zhuǎn)身,扶著門框,想看又不敢回頭的小小聲解釋。

  怎么就喊上少爺了?什么就喊上少爺了?以前不還是一口一個陸小公子?今兒怎么就變成少爺了?

  “滾!”玉幼清被這丫頭的可愛逗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大吼一聲,把擁蕊嚇得腳不點地的跑了。

  玉幼清回頭看向笑得前俯后仰的楚云起,“你笑什么?”

  她拎拎肩帶,晶瑩的玉色指甲滑過圓潤肩頭,絲毫沒有意識到她這樣的動作有什么不對,她正色道:“我問你,我哪里謀殺你了?掉個耳朵能死嗎?你死一個我看看!”

  楚云起邊笑邊擺手,擁蕊這丫頭還真的是神助攻,等順過氣來才一本正經(jīng)盯著玉幼清的眼睛一本正經(jīng)點點頭,“能?!?p>  玉幼清咧嘴一笑,自動把楚云起的油嘴滑舌當(dāng)成了一種夸獎,她向他伸手撒嬌,“我要去泡溫泉?!?p>  楚云起笑著搖搖頭,這丫頭還真是不害臊。他輕輕把她抱在懷里,她立刻如一只貓兒一般把自己窩了起來,感受著他身體的微燙,她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問:“你真要天天住在軍營里?”

  楚云起側(cè)頭,微微長出青色胡渣的下巴有一下沒一下的蹭著她軟軟的毛茸茸的頭頂,“有什么事你就找墨綠,平舟每晚也會回來,你若覺著悶,就找他陪你。我還留了一個雪狐衛(wèi)在你身邊,叫越蘇拙,你若是要找我,就跟他講。他應(yīng)該明日就會趕到了?!?p>  玉幼清頂著他的下巴抬起頭,認(rèn)認(rèn)真真看著楚云起,“我怎么覺得你在給我交代后事?”

  “我覺得我再不把你放下就真的要跟你交代后事了。”楚云起把她放在漫水的臺階上,玉幼清舒舒服服的趴下來,抬起正在冰敷的腳,橫著擱在池沿。

  楚云起立馬轉(zhuǎn)開目光,往上爬了兩階臺階,橫躺下來。

  玉幼清伸手去摸他的臉,如凝脂白玉一般,只是臉頰如酒醉般染了兩坨微紅,她一點一點勾勒著他的輪廓,“你就不怕我跟人跑了?”

  她的發(fā)因著濕氣貼在臉頰,楚云起一點一點撥開,又將披在背部的發(fā)捋到前頭,遮遮擋擋的全遮嚴(yán)實了,才慢吞吞答:“就你這樣,也就小爺我紆尊降貴收了你?!?p>  “切?!庇裼浊宀恍嫉某冻端樀埃暗锰澞阈锞茷E賭好色,不然就憑你這張妖孽的臉……哦不,衛(wèi)尋那是妖孽,你是絕色。衛(wèi)尋回眸一笑,”她作出心馳神往模樣,“述京多少少女尖叫。”

  “那我呢?”

  “你?。俊彼室馔祥L了尾音,“你回眸一笑,述京萬千少女也要尖叫,尖叫著逃跑!”言罷,她哈哈大笑。

  楚云起卻斂了笑意,“我怕有一日,你也會跑。”

  “嗯?”看著忽然有些沉重的楚云起,玉幼清收起笑。

  “你剛才問我不怕你跟別人跑了嗎?”他垂眸,“我怕,我怕你跟別人跑了。因為你不一樣,你跟我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你讓我害怕,害怕我一個不小心,把你給弄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因為你足夠獨立,足夠自信。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比我更懂你,或者我讓你傷心、失望,你會很堅定的轉(zhuǎn)頭離開。我知道,哪怕是婚約,也攔不住你?!?p>  低低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敲擊在玉幼清的心上,落下一個一個深深的坑,再一點一點慢慢回彈回來,許久沒有想起的前世十幾年仿似真的只是前生。

  玉幼清抿嘴笑笑,“那你每天抽半個時辰回來陪我吃飯,好不好?”她努力的想要把氣氛緩和,慢慢的不確定的,不想知道答案的撥弄著池中的水。

  楚云起忽然起身過來,“折騰了一晚上,我抱你回房休息?!?p>  玉幼清縮著身子往后躲,“那你把我?guī)ボ姞I?”

  楚云起頓了頓,站直了身子,“慎兒!別鬧!”

  玉幼清蹙眉看他,她在鬧?還是他在鬧?

  楚云起默了會兒,強硬的把玉幼清抱起來,不顧她的掙扎,冷著臉盡量柔和的說道:“我每日給你寫一封信,讓平舟給你帶回來,平舟會陪你用晚膳?!?p>  玉幼清不可置信的皺起眉頭,他這是在哄三歲小孩兒?李平舟,李平舟,什么事兒都叫李平舟來代勞,干脆讓李平舟來娶她好不好?玉幼清不掙扎了,怒而轉(zhuǎn)頭對著外面大吼:“李平舟!”

  外頭沒動靜。

  “李平舟你給我死進來!”

  楚云起嘆了口氣,輕聲道:“平舟,進來吧?!?p>  李平舟的身影風(fēng)一般出現(xiàn)在門口,一出現(xiàn),一落眼,裹著紗布的楚云起抱著穿著吊帶睡裙的玉幼清,他立刻抬頭望著天花板。

  “過來,抱我回房!”玉幼清向著李平舟伸手。

  李平舟愕然瞪目,還未反應(yīng)過來,楚云起竟向著他點了點頭,還親自將她送到了他的面前。

  李平舟這是騎虎難下,噼里啪啦一頓眼色眨過去,楚云起卻完全不接,他只好僵著手抱了,大氣也不敢出,整個人直得如一塊門板似的,連路都走不來了,膝蓋也不會彎了,從溫泉房道屋門口的十來步路,他愣是走了快十分鐘。

  擁蕊一見這般情形,更是不敢說話,亦步亦趨跟在身側(cè),雙手虛虛在下頭托著,生怕李平舟會把小姐給扔了。

  甫跨過房門,玉幼清刷的一下從他懷里跳下來,不顧腳腕隱隱疼痛,她甩開上來要扶的擁蕊,一瘸一拐的往院門外走去。

  擁蕊急得對著李平舟直跺腳,眼見得玉幼清走得遠了,她忙轉(zhuǎn)身追上去又是撐傘又是披衣。

  李平舟站在門口,問走過來的楚云起,“你就沒有別的招了?”

  雨猶在噼啪的下,激起蒙蒙霧氣,夾著一絲絲的涼意,狂風(fēng)肆虐里,一柄紙傘根本擋不住這暴雨,楚云起皺眉,“這丫頭太犟,如果我告訴她實情,就算我把她綁在家里,她肯定想方設(shè)法也要跟來。”

  “我看未必,”玉幼清的身形消失在院門外,李平舟故作深沉的捋著并不存在的胡子,“她懶得很?!?p>  楚云起挑眉,恰眼角掃到垂頭路過的墨綠,也未多想她怎么也在這院子里,高聲道:“墨綠,正好,你去廚房熬一鍋紅糖姜茶,府里每人一份?!?p>  墨綠停下腳步,默了好一會兒,才福了福身,往廚房去。

  李平舟看了眼楚云起,他臉上紅暈愈發(fā)的顯,“你就這么燒著上路?”

  楚云起擺擺手,“傷口沒問題,就是著涼了,無礙?!彼哌M屋內(nèi),穿上衣服。

  李平舟幫他收拾著托盤里的東西,不放心道:“你就不怕她去軍營找你?或者一走了之?”

  楚云起穿衣服的手頓了頓,“那也總比把她拴在身邊的好。”

  一氣之下跑出去,導(dǎo)致澡白洗,湯白泡,又濺了一身雨水的玉幼清對著無辜的擁蕊發(fā)了一頓的脾氣,重新泡了個澡,窩床上準(zhǔn)備睡覺。

  她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整夜繃著的一根弦終于松下來,此時蜷在鋪了涼席的床上,風(fēng)雨澆熄了連日來的悶熱,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似乎已到了晚上,屋里點了燭。玉幼清半夢半醒的揉著腦袋爬起來,覺著這燈晃得刺眼,她瞇起眼搖搖晃晃往門口去,腳腕似乎一點也不疼了,微微傳來些許涼意,絲毫不影響走路。

  她揉著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開口喚了幾聲擁蕊,這丫頭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怎么叫都應(yīng)聲。

  憑空里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笑。

  “誰?”玉幼清皺眉四顧,房里哪有什么人?剛睡醒的她腦袋仍有些混,以為自己聽錯了,兀自一動不動在屋子中央站了好一會兒,才去推門。

  屋門一開,天光霍然大亮。她忙抬手擋住眼睛,好半天才適應(yīng)這刺目的光線。

  看著這顯得陌生的院子,玉幼清更是犯迷糊了,楚云起的宅子都是極簡的冷色調(diào),什么時候有了這么一處小巧精致,似女兒家閨房的小院?

  許是早晨迷了路,她隨意尋了個院子就闖了進來,生著氣也就沒有注意到這處院子的風(fēng)景。

  她看著歡喜,也未曾多想,只是這院子倒毫無風(fēng)雨肆虐后的狼藉。

  高高蔚藍色晴空里,微風(fēng)吹拂著舒卷的云,一行行飛鳥盤旋而來,落在院中一株梨樹的枝頭,嘰嘰喳喳跳著腳。

  玉幼清眸色溫柔的瞧著這難得安逸靜好的一切,仿佛她一出現(xiàn),就變得調(diào)皮的風(fēng)兒吹亂了她的發(fā),吹落了一樹梨花,這含著金蕊的雪白梨花飄飄蕩蕩,忽然就揚了漫天,繞著那樹下悠悠搖晃的秋千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將那秋千上的座椅鋪了厚厚的一層白,似雪,卻又溫柔的香軟。

  她伸手撈起半空中一片梨花,放入嘴里抿了抿,其實沒什么味道,她卻覺著甜滋滋的,可轉(zhuǎn)瞬一絲熟悉和一絲不安劃過心底。

  這里似乎變得熟悉,她似乎來過這里,也是漫天的雪色梨花,也有一個秋千架,她淡淡蹙起眉頭,記憶里依稀還有一個人,她覺察到心底的歡喜、不安、隱隱的害怕、興奮,這些矛盾的心緒糅雜在一起,似乎并不是屬于她,她卻真真切切包裹其中。

  唇邊剩下的一半梨花花瓣被風(fēng)吹走,她毫無察覺的細細感受著這一寸一寸愈發(fā)清晰襲來的復(fù)雜心緒,可越想去捕捉,卻越是半分也抓不牢,似乎隨風(fēng)飄散開來。

  鼻尖忽然飄走一陣陣飯菜的香甜,于是肚子又很合時宜的咕嚕嚕一陣的叫喚,先前那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低笑聲再次響起,玉幼清轉(zhuǎn)頭四顧,腦袋似乎沒有那么混了,可眼前的景卻模糊起來,鳥鳴聲如風(fēng)雨,漫天的梨花雪也剎那變作黑色,忽然飄來蒙住了她的雙眸。

  她抬手去拂,天地驟暗、微黃,玉幼清愣愣盯著床帳頂,暈暈的還沒反應(yīng)過來,似乎方才做了一個夢,可夢見了什么卻記不清了。

  “小姐醒了?餓了吧?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睋砣镎策叺呐枥锏股蠠岷玫乃?,見玉幼清醒了,放下手中銅壺,遞上干凈的衣褲。

  玉幼清將衣褲往旁邊一推,在自己房里,穿睡衣睡褲又何妨?何況,這一身睡衣睡褲不比那套睡裙,這可是哪兒哪兒都沒露,穿著還涼快。她坐起來,看房里豎了道屏風(fēng),不解的問:“擁蕊,好端端的怎么把屏風(fēng)豎起來了?”

  擁蕊避而不答,遞上了擦臉的熱毛巾。

  玉幼清接過來,往臉上貼了貼,擁蕊這丫頭瞧著臉色有些不對啊,手腳也拘謹(jǐn)?shù)煤?。玉幼清放下毛巾,一瘸一拐的轉(zhuǎn)過屏風(fēng),腳腕間的疼痛似乎已覺察不到,甚至還有些清涼,她一愣神,這種感覺為何這么熟悉?

  “醒了?”含笑男聲將她的神思拉了回來。

  “衛(wèi)尋?你怎么在這兒?你來這兒做什么?你在這兒待了多久?”

  面前桌上美酒佳肴,衛(wèi)尋一身黑衣,半露鎖骨,同色的披風(fēng)還未來得及脫下,雪白的鎖骨前只兩條細細黑繩系著。他慢條斯理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給對面的位置上一個空杯斟滿酒,然后對著她遙遙舉杯一笑,垂首時目光落在她的腳上,“這么多問題,你叫我先回答哪一個?”

  伸手不打笑臉人,雖說衛(wèi)尋的笑大多不懷好意,仍叫玉幼清覺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她慢慢走過去,放柔了聲音道:“你來,做什么?我記得,你今日是奉了皇命,要接待什么國的來使的?!?p>  衛(wèi)尋往面前的碗里夾著菜,“風(fēng)雨太大,絎國來使被困在城外了。更何況,昨夜宮內(nèi)出了這么大的事,若是走漏了半點風(fēng)聲出去,大齊的臉可就丟盡了。我閑來無事,正好來看看山上竣工的宅子,別經(jīng)不住這突起的狂風(fēng)暴雨?!蓖肜锇霛M,他把碗往玉幼清面前一墩。

  這風(fēng)雨來得可真是時候,玉幼清在心底冷笑,若不是這風(fēng)雨,昨日挑事的幕后黑手不知還得想出什么借口,讓使者進不了城。她輕輕推開酒盞和盛了菜的碗,“你在這山上建了宅子?”

  她記得這山上只有楚云起這一處莊子,“你看宅子就看宅子,怎么還看到這兒來了?”

  衛(wèi)尋勾唇盯著玉幼清,“順道兒來拜訪一下鄰居?!?p>  他眸中又探究,笑意里藏著一絲認(rèn)真,玉幼清躲開他的目光,“你看過了。擁蕊,送客!”

  擁蕊走上前來,衛(wèi)尋正好解下披風(fēng),手一揚,擁蕊便接了過去,仔細疊好,收在一側(cè)。

  衛(wèi)尋重新拾起筷子,挑著桌子正中一條魚魚腹上的肉,“你這丫頭倒比你懂禮?!?p>  “你喜歡?”玉幼清挑眉,“送你了?!?p>  “小姐!”擁蕊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玉幼清面前,從未見小姐如此冷著臉,語氣冰涼模樣,她委委屈屈埋著頭,大氣不敢出。

  “怎么?”玉幼清冷冷一笑,“不是你說的?衛(wèi)相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溫潤如玉、驚才絕艷,迷得你神魂顛倒,怎么?真要把你送過去,你倒不樂意了?”

  “不是的!小姐!”擁蕊急得直起身子,又驚覺自己失了禮,重又伏倒,“不是的……小姐……我……我……”她話說到一半,心底忽然明白過來,這兩個人這是賭著一口氣,自己正好撞在了槍口上,只好自認(rèn)倒霉,她干脆閉口不語。

  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精致的小瓷瓶,握著瓷瓶的手纖細修長、骨節(jié)分明。她一愣,忙受寵若驚的收下。

  衛(wèi)尋的手卻沒有收回,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了她的下巴處,兩指一捏,擁蕊借著他的力,跪直了身子,衛(wèi)尋俯身湊過去,擁蕊心驚想躲,下巴卻被他捏得生疼。

  淡淡酒香散在臉頰,他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小丫頭哪里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瞬時紅了臉,聽見他輕之又輕的說道:“這是給你家小姐的藥,每日三次,抹在傷處,可消腫止疼?!毖粤T,他的臉往擁蕊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從玉幼清的角度看過去,兩人似乎正當(dāng)著她的面親親我我。

  砰!

  玉幼清一掌拍在桌上,笑得咬牙切齒,“衛(wèi)相,不送!”

  衛(wèi)尋笑得更可氣了,他慢悠悠放開擁蕊,看看窗外,很是無辜的說道:“外頭風(fēng)大雨大,小魚兒你舍得我就這么走?”

  看著衛(wèi)尋可恥的笑,玉幼清忽然就不氣了,她笑瞇瞇拎起桌上酒壺,“聽聞衛(wèi)相素喜飲酒,衛(wèi)相怕這外頭風(fēng)雨濕了身,應(yīng)該不怕這酒壺不長眼,哦?”

  衛(wèi)尋單手支頭,笑而不語,大有一種你盡管來,我走算我輸?shù)臒o賴氣質(zhì)。

  玉幼清眉頭漸漸蹙起,把酒壺往桌上重重一墩,“好,你想待在這里是不是?那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恕不奉陪!”言罷,怒而轉(zhuǎn)向門口。

  甫要開門,房門卻忽然從外頭往里推開,玉幼清驚得連連倒退,奈何腿不利索,險些摔倒,衛(wèi)尋立即起身將她扶住。

  急急推門而入的墨綠看見這一幕,愣在原地。

  玉幼清扶著衛(wèi)尋站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般正色問:“墨綠,什么事?”

  墨綠看了眼笑得神秘的衛(wèi)尋,臉上陣清陣白,欲言又止。

  玉幼清見狀,拉著墨綠走到門外,輕聲問:“怎么了?”

  墨綠深吸兩口氣,才靠到玉幼清耳邊,“少夫人,門外來了一群江湖劍客,說是來尋盟主?!?p>  “盟主?楚云起嗎?”玉幼清的臉垮下來,“他這會兒不是應(yīng)該在城外三營營地里嗎?怎么你不知道?打發(fā)了他們?nèi)ツ莾赫野伞!?p>  “不,少夫人?!蹦G轉(zhuǎn)身繞到欲走的玉幼清面前,“他們說的盟主姓玉?!?p>  “姓玉?”玉幼清瞧著臉色古怪的墨綠,難以置信的挑起半邊眉毛,難道這玉慎兒還是個大人物?虧得她居然還曾無數(shù)次可憐同情過玉慎兒的遭遇。但是,他們?yōu)楹螘业酱颂帲侩y道玉慎兒跑路前沒通知她盟中屬下她的去處?如果自己前去,豈不是要露出馬腳?

  她在這兒瞻前顧后,墨綠在一旁低聲催促,“少夫人,那幾人說有性命交關(guān)的大事,請少夫人務(wù)必出面?!?p>  性命交關(guān)的大事?這是要她出面主持大局?她一個冒牌貨,怎么上?

  “墨綠,你出去回他們,就說我不在。”

  墨綠猶豫一瞬,點頭應(yīng)喏,轉(zhuǎn)身往外行去。

  玉幼清還是不大放心,又高聲道:“你就跟他們說,我出遠門了,很長一段時間都回不來!”

  “呵呵呵……”

  玉幼清扭頭,就見衛(wèi)尋靠在門邊低低的笑,她頓時有些惡聲惡氣,“你笑什么?沒聽見嗎?我要出遠門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回來了,你可以走了!”

  “哦?”衛(wèi)尋斂了笑意,“有人找你?為何推辭?萬一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

  本來準(zhǔn)備抬腳要走的玉幼清,腳步一轉(zhuǎn)又轉(zhuǎn)了回來,她觀察著衛(wèi)尋臉上表情,直覺這件事似乎在衛(wèi)尋的掌握之中,他不該只是來見她那么簡單,有他在的地方,即便沒有他布下的局,他也有他的目的,有他攪局的能力。

  他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看來,她要是不出面,還不行了。

  “擁蕊,把斗笠給我拿來。”薄紗遮面,總能蒙混片刻。

  玉幼清抬腳,欲沿著長廊先往外走一段,眼前忽然一黑,什么東西兜頭罩了下來,她下意識往后縮,衛(wèi)尋伸手?jǐn)堊∷?,她未看清發(fā)生何事,本能抵觸,衛(wèi)尋雙手一翻,將披風(fēng)上的風(fēng)帽給她戴好,就退到一側(cè),讓開了路。

  玉幼清低頭,身上是衛(wèi)尋方才披著的那件玄色披風(fēng),她頓了兩秒,猶豫著想要解下披風(fēng)。

  “這是皎月結(jié),解不好,就成死結(jié)了?!毙l(wèi)尋接過擁蕊推來的輪椅。

  玉幼清一聽,一句話未經(jīng)大腦沖口而出,“那就拿剪刀剪了!”說完她也一愣。

  他推輪椅的手微微一頓,雨滴順著狂風(fēng)吹落他指尖,吹亂他心底的章法,吹起了一絲燥意,“不過一件披風(fēng)罷了?!彼捖暤?,她卻聽出了一絲涼意,如這炎炎夏日的悶熱里摻了的突來的一場風(fēng)雨的冰寒,不涼,撓心的讓人莫名煩躁。

  玉幼清默然不語,再脫,倒顯得她矯情了,她接過擁蕊手中的斗笠戴好,繞開推著輪椅候在一側(cè)的衛(wèi)尋,兀自往外走去。

  衛(wèi)尋跟上前,“要么我抱你,要么坐輪椅?!?p>  玉幼清霍然扭頭,心底當(dāng)真起了微微怒氣,他憑什么給她選擇?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無形的火光噼里啪啦,他還是那副散漫的笑,她恨得牙癢癢,也知道他說到做到,實在懶得和他置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快到宅子門口的時候,玉幼清遠遠就瞧見了一群人在與墨綠爭執(zhí),說是江湖劍客,除卻風(fēng)雨兼程的模樣,倒是各個相貌堂堂。瞧著像是今日見不到她便不罷休,卻也并不粗魯動手,只是面露急色。

  其中一個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停在門內(nèi)不遠處的玉幼清,不動聲色的觀察了片刻,才上前和最前頭正在與墨綠理論的一個男子交頭接耳了幾句,那人亦看過來。

  墨綠順著那兩人目光,回頭。

  玉幼清無聲嘆息,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她扭頭,“衛(wèi)尋你是不是該避一避?”

  話音剛落,擁蕊很識時務(wù)的上前,衛(wèi)尋也不再堅持,退到一側(cè),站在廊下,遠遠的瞧著,如瞧一場戲般,勾著唇等待最精彩的部分。

  墨綠和那些人不再爭執(zhí),她垂目讓開,那些人并不進門,只是有禮的候在門外,擁蕊把玉幼清推到門邊,玉幼清剛要站起,忽聽兩聲稚氣的大喊。

  “姨姨!”

  她震驚望去,門外階下一輛馬車?yán)?,忽然奔出兩個小小的身影,馬車很高,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一邊喊著“姨姨”,一邊踟躕著不知該如何下馬車,著急的趴在車上,倒過身子一點一點蹭著爬下馬車,弄了滿身的污臟,徑直搖搖晃晃沖著玉幼清奔過來。

  納蘭連城?納蘭方覺?

  玉幼清急急站起來迎過去,這兩小只怎么來了?她瞧著馬車?yán)锼坪鯖]有大人跟著。

  納蘭方覺當(dāng)先一頭撲進玉幼清的懷里,不管不顧的嚎啕大哭,玉幼清忙蹲下來將他摟在懷里,拍著背安慰,她瞧瞧猶豫著不敢上前的納蘭連城,也不顧忌一旁站著的江湖劍客了,掀開斗笠,對著納蘭連城張開手臂,連城瞧清楚了玉幼清的容貌,這才也顛顛的走上前來,張開手要抱。

  玉幼清把兩小只統(tǒng)統(tǒng)摟在懷里,“怎么了????你們怎么來了?爸爸媽媽呢?”

  納蘭方覺哭的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口水一大把統(tǒng)統(tǒng)往玉幼清懷里抹,想說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撲在她肩頭直哭。

  納蘭連城一張小臉慘白,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慢慢的淚水在打轉(zhuǎn),她咬著唇努力憋住,聽見玉幼清這一問,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玉幼清心疼的摟著她,“沒事了,沒事了,先不哭,好不好?”

  玉幼清回頭用眼神示意擁蕊過來,輕聲對著懷里的兩小只道:“連城,方覺,乖,先跟擁蕊姐姐進府去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好不好?姨姨有事要跟這些哥哥說?!?p>  納蘭方覺一聽要離開,哭得更兇了,緊緊扒著玉幼清的脖子不肯松手,嘴里呼嚕呼嚕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納蘭連城雖然不哭,也垂著頭默默攥緊了玉幼清的披風(fēng)。

  “好好好,不走不走。”玉幼清無奈安慰著,她拍拍納蘭連城的肩,先抱著納蘭方覺站起來,又騰出一只手牽住納蘭連城,略帶歉意的看向那群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的江湖人士。

  站在最前頭的一個男子抱拳,“玉姑娘,在下歸豐羽,此次前來,是有要事要與玉姑娘商榷?!?p>  玉幼清點點頭,看來這群人并不認(rèn)識玉慎兒?她側(cè)身,示意墨綠前頭帶路,一行人進了議事堂。

  玉幼清抱著始終不肯松手的納蘭方覺,擁蕊則立在一側(cè),抱著納蘭連城,玉幼清理理身上一灘灘印記的披風(fēng),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歉然道:“抱歉,小孩子離不了我,只能這樣待客。”

  歸豐羽搖手,“無妨?!?p>  玉幼清歉然一笑,“我和各位似乎并不認(rèn)識?”

  歸豐羽抬頭看了一眼擁蕊,默默端起了桌上的茶盞,熱氣裊裊騰起,遮去他垂下的眸子里一絲難辨的心緒。

  玉幼清看出這些人的顧忌,“先生有什么話盡管說,這里沒有外人?!?p>  歸豐羽沉吟良久,“此事事關(guān)重大,姑娘還是謹(jǐn)慎些好?!彼f著,悄悄拉開外袍,亮出了里衣腰帶上一個繡金邊的三叉戟模樣的刺繡,不動聲色的喝了口茶。

  這個標(biāo)識!玉幼清想起姬嬈當(dāng)初贈她的那塊鑲金紫玉牌,這兩小只是這群人帶來的?當(dāng)初就覺得姬嬈并不簡單,后來從楚云起那里問起,堂堂皇族王妃,可追溯到的背景,卻簡單到只是一個無名小村里的農(nóng)家女,而且毫無破綻。也正是這一份毫無破綻,讓姬嬈更加神秘。

  當(dāng)初,她以為姬嬈只是因為那紫玉牌看起來比較值錢,才贈給了她,后來一直想找機會還,但事情太多,就擱置了下來?,F(xiàn)在看來,姬嬈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盟主。

  玉幼清淡淡蹙眉,起身向歸豐羽點了點頭,走到門外招來李平舟,低低吩咐了幾句,才又轉(zhuǎn)身回來,讓擁蕊捂住連城的耳朵,又拉著方覺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走到桌邊,抬手就砸了桌上茶盞!

  “放肆!本想出城兩日圖個清靜,你們又給我惹了什么事?竟然還找到了這里!”玉幼清邊大聲說邊循序拿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一個“襄”字。

  茶盞粉碎,歸豐羽反應(yīng)極快,起身弓腰,對著玉幼清點了點頭,“屬下無能,讓盟主費心了?!闭f著,也沾了茶水迅速寫了幾個字,“襄王死,王妃追兇?!?p>  玉幼清浸在茶水里的手一顫,房中一時靜謐。

  良久,她坐下,慢慢道:“說吧,到底何事?讓你們這么急著現(xiàn)身見我。”

  歸豐羽見狀,隨口編道:“啟稟盟主,屬下尊盟主令,日夜監(jiān)視襄王府。今晨襄王與王妃突起爭執(zhí),襄王懷疑王妃不守婦道,王妃羞憤離府,不想這兩個孩子受到牽連,因此將他們托付給盟主。屬下只好親自將兩個孩子送來?!闭f著,在桌上寫下幾行字,“襄王死,王妃秘而不宣,孩子托付于你,等。”

  茶水微燙,燙在玉幼清的指尖,她卻覺涼。趴在肩頭的孩子仍在低低抽泣,輕輕拍撫著方覺的背,千言萬語到得最后只化作了兩個字,“放心?!?p>  把那群人送走,和擁蕊一起給兩個孩子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玉幼清坐在床邊哄兩個孩子睡覺的時候,神出鬼沒的衛(wèi)尋再一次悄無聲息的出現(xiàn)在了房里。

  “盟主?”他拖長了聲音。

  玉幼清輕輕給好不容易睡熟的方覺掖了掖被角,拉著衛(wèi)尋快步走了出去。

  她吃不準(zhǔn)衛(wèi)尋聽到了多少,也不知他是否看到什么,只冷冷下了逐客令,“你到底想說什么?鄰居你拜訪了,藥你送了,飯你吃了,楚云起馬上就回來了,衛(wèi)尋,你是不是該離開了?”

  慣常的笑意慢慢收起,衛(wèi)尋默默凝視著玉幼清,她眸中有些許的不耐,她語氣里透著一股子煩躁,她看著遠處,撩開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他站到她的身旁,看向她看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其實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的態(tài)度,又會是什么樣的?”

  玉幼清撩起惹得她脖子里發(fā)癢,引得心情更煩躁的長發(fā),扎成一個馬尾,離開。

  衛(wèi)尋伸手拉住她臂膀,轉(zhuǎn)到她面前,這一刻不屬于他的那一點點卑微讓玉幼清有些無所適從,她垂頭避開他的目光,這是她的仇敵,所以她更不敢確定,亦不敢開口。

  “楚云起到底有什么好?”

  玉幼清掙開衛(wèi)尋的手,胳膊甩到褲子口袋上,口袋里白色瓷瓶掉了出來,“啪”一聲落在地上,碎裂。

  她愣愣的看著這個小瓷瓶,風(fēng)一吹,瓷瓶里的藥粉剎那散了。她從來沒有將楚云起和衛(wèi)尋做過任何的比較,也不想作比較,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不應(yīng)該拿來比。

  “我告訴你為什么?!庇裼浊辶闷鹨滦?,指著淡的幾近看不出來的疤痕,“這里。”她指指胸口,“這里?!彼钢常斑@里。”她撩起褲腳,幾道新疤猶清晰可見,“還有這里,我的身上各處,大大小小幾十道疤痕,哪一道不是因為你?衛(wèi)尋,你讓我怎么看你,怎么對你?”

  玉幼清蹲下身,撿起碎成兩瓣的瓷瓶,重又拼起,“衛(wèi)尋我希望真的有一天,我會發(fā)現(xiàn)你其實并非我想象的那樣。到那個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的態(tài)度了?!彼汛善糠旁谒恼菩?,轉(zhuǎn)身離開。

  這一種打一巴掌給一顆棗的做法,她不可能接受。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玉幼清早已忘了今夜兩人的對話。當(dāng)她安靜的等著衛(wèi)尋為她披上披風(fēng),系上獨屬于他的皎月結(jié)的那一刻,連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對他,早就變了。

  衛(wèi)尋慢慢握起手掌,一絲鮮紅順著掌心的紋路緩緩流下,原來在她心底,他衛(wèi)尋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惡人,一步一步將她推向深淵。

  他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不因衛(wèi)家,因的是他自己?;实劢诵l(wèi)雀和納蘭錦彥的足,陸騰被派去北境,最大的軍權(quán)已被削弱,因而他自請思過,不上朝堂,也不再去插手納蘭錦彥背后的那些小動作。皇帝始終忌憚他的影響力,朝中的大人物都歇了,皇帝也好喘息一陣,可惜,這片刻的喘息,迎來的恐怕是更大的風(fēng)雨。

  衛(wèi)尋轉(zhuǎn)頭閑閑靠在門邊,抱胸盯著虛空之處,“聽了這么久的墻角,也該現(xiàn)身了罷?”他滿不在乎的攤開掌心,任由長風(fēng)吹散掌心里化作齏粉的瓷瓶,看向突然出現(xiàn)的灰衣蒙面人,一笑,笑意起的剎那,他眸光一厲,指尖微藍寒芒已向那來路不明的灰衣人疾射而去。

  灰衣人毫無防備,不及躲避,騰身而去,急急后退,才掙來瞬息微微側(cè)身,饒是如此急智,那暗器猶擦著灰衣人脖子,一縷斷發(fā)緩緩飄落,衛(wèi)尋瞇起眼眸,灰衣人脖間未見血絲,倒是綻開一層缺口,戴了面具,還戴了一層人皮,真真好防備。

  灰衣人毫不在意的撫著脖間人皮面具的那處缺口,缺口下皮膚灼熱,竟是不見血的毒,他面具下那雙平靜時也顯鋒利的眸子掠過衛(wèi)尋淌血的手,輕蔑一笑,“美色誤人?!?p>  “誤不誤人我不知道,”他抽出一條錦帕,一點一點擦凈掌間血痕,“我只想知道,先生來此,目的為何?”

  灰衣人冷冷道:“與閣下目的相同?!?p>  衛(wèi)尋不厚道的笑了,他挑起半邊眉毛,饒有興味的說道:“哦?先生家里也丟了人了?”

  “你……”灰衣人深吸口氣,“我不與你逞口舌之快?!痹捨串?,身先動,他直直竄向玉幼清的房門。

  衛(wèi)尋后發(fā)先至,身形一閃已擋在門前,笑瞇瞇問:“先生家里丟的恐怕不是女人和小孩兒吧?”他眸中在笑,手中卻是利劍出鞘,直挑灰衣人門面。

  灰衣人一個倒翻躲過一招,足尖踢上劍身,一股巧勁震在劍身,錚然一鳴,衛(wèi)尋腕部發(fā)顫,長劍險些脫手,他凝眸斂眉,不及卸下腕部的力,灰衣人手剛觸地,瞬間彈起,徒手迎上衛(wèi)尋的長劍,竟是刀劍不入的一身硬功夫。

  他伸手向前,一手兩指夾住衛(wèi)尋長劍,一手直沖衛(wèi)尋脅下而去。

  被夾住的長劍動彈不得,武器脫手是對戰(zhàn)大忌,衛(wèi)尋手握長劍不動,雙腳踏上身后屋門,騰騰騰幾步懸空,灰衣人左手恰好落到,力打在空處順勢向上,衛(wèi)尋借機發(fā)力推動長劍,同時側(cè)身。

  啪!

  長劍竟被生生折斷,灰衣人冷笑一聲,反手將手中斷劍射了出去,卻不是對著衛(wèi)尋,而是向著映上屋門的那道人影。

  衛(wèi)尋此刻正凌空在灰衣人正上方,頭下腳上,正瞧見這一幕,已經(jīng)追不及斷劍速度,他立刻出聲提醒:“蹲下!慎兒!”話音未落,他雙腳蹬在廊柱,彈射出去。

  屋內(nèi),一直靠在窗邊細細聽著外頭動靜的玉幼清聽到衛(wèi)尋提醒,斷劍已破窗而入,她雖入過軍隊,反應(yīng)極快,然面對如此短距離、沖擊力極大、速度極快的斷劍,她只來得及先退,未等她作出其他反應(yīng),胸前劇痛剎那襲來,她竟硬生生被這刺入的斷劍撞得倒飛出去,衛(wèi)尋已經(jīng)趕到,滿面急色的將她抱起,腳不點地的就往外走。

  灰衣人親眼看著斷劍刺入玉幼清前胸,鮮血順著斷劍滴落,忽如千鈞重般滴在他身,他挪開眼,隱在袖中的手指,不知是因用力過猛,還是因為其他什么,微微發(fā)顫。

  聽到動靜匆匆趕來的李平舟、擁蕊和墨綠等人各生反應(yīng),擁蕊下意識追上衛(wèi)尋揚長而去的身影,墨綠抽出腰間匕首,一頭鎖鏈纏在腕間,匕首直直向著灰衣人飛射而出,李平舟卻愣在原地,似乎被這場面震撼到,沒人注意到他眉間閃過的猶豫不安。

  灰衣人揮袖擋開墨綠匕首,面具下的雙眸目光不知落在何處,他似乎已無心纏斗招招躲避,且戰(zhàn)且退,只想抽身離開。

  他一記掌風(fēng)抽向墨綠面門,墨綠一個旋身躲過,眼角掠到李平舟竟還愣在原地,將腰間另一柄匕首扔過去,沉聲催促:“李平舟!”

  李平舟接住匕首,手指微動,腳剛踏前一步,頭頂忽然一聲大喝傳來,“呔!”

  聲到人到,一人攜風(fēng)雨而來,如此短的距離,竟抽出背上箭筒中的重箭,彎弓搭箭一氣呵成,箭射而出,帶動疾風(fēng)嗚嗚鳴響,人比箭更快,手中重弓咔咔連響,竟瞬間化作一根長棍,那人手握長棍直搗灰衣人下盤。

  上下齊攻!

  灰衣人目光一凝,抓住墨綠匕首狠狠向前一拉一松,墨綠中心一偏,微微擋在了灰衣人身前。

  那人單手持棍舞出一個弧度,堪堪擦著墨綠腰腹而過,灰衣人趁此機會轉(zhuǎn)身撞進風(fēng)雨中,來人要追,忽然腕間一緊,他回頭看著拉住他的李平舟,未等李平舟開口,罵道:“無恥!卑鄙!拿女人做擋箭牌,不是什么好貨色!沒有俠義之風(fēng),不配……”

  “蘇拙,蘇拙,越蘇拙!”李平舟大吼一聲打斷了越蘇拙的滔滔不絕,越蘇拙癟著嘴不過兩秒,又小聲嘟囔,“卑鄙!無恥!打架竟然扯女人,不爽!不盡興!”

  李平舟無奈的看著雪狐衛(wèi)里這只出了名的話癆活寶,眉間憂色不去,墨綠卻是個有話放心底的性子,沉默走開。

  “墨綠,你去哪兒?”李平舟出聲問道。

  墨綠冷著臉半側(cè)身,“通知公子。”

  李平舟走上前,忽然瞧見大破的窗口內(nèi),相擁瑟瑟的納蘭連城和納蘭方覺,姐姐抱著弟弟,死命的捂住弟弟的嘴,一雙大眼睛驚恐如見獵豹的麋鹿般盯著他們,他心下微定,“墨綠,你先去安撫小世子和小郡主,我來通知公子。”

  “蘇拙。”安頓好墨綠的李平舟返身對著猶在碎碎念的越蘇拙道:“你快去找玉慎兒!”

  “哦對!”越蘇拙一拳砸在掌心,“把她弄丟了我可就慘了,前一個任務(wù)沒完成,我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呢,這個任務(wù)再做不好要被其他人嘲笑了,本來就是半路插進來的,還……”他默默念叨著,身影瞬間消失在雨幕中。

  世事總是無常,看似平靜的背后或許大風(fēng)大浪將來,看似狂風(fēng)暴雨的處境卻未必寸步難行。而此刻,“風(fēng)雨”未歇。

  衛(wèi)尋抱著玉幼清一路下山,心中急躁的他竟忘了此刻風(fēng)雨,任雨水重重拍打在身上,原本還有力氣搭在他肩上的玉幼清的手慢慢滑落,風(fēng)雨中掙不開的眸子緩緩合上,衛(wèi)尋緊緊將她摟在懷里,似乎這樣摟著,就不會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她一點一點離他遠去。就如那日面對空落落的斷崖,他亦渾身濕透,彼時他抗拒著心底的浪潮,將所有歸結(jié)于她的身份和價值,但是此刻,他不為衛(wèi)家,如她所言,為了自己。

  時辰已過,城門緊閉,遠遠瞧見飛身而來的一個人影,城門上的守衛(wèi)立即戒嚴(yán),大聲呼喝:“來者何人?今日城門已關(guān),不得進城!”

  黑影不停不慢,視這巍巍高墻如無物,視城門守衛(wèi)如無物,一眨眼的功夫,黑影當(dāng)面,守衛(wèi)大驚失色,不明白這人是如何瞬間攀上這幾丈高的城墻,手中長槍下意識刺出,衛(wèi)尋怒而抬腳踢斷長槍,冷聲道:“瞎眼的東西!”

  衛(wèi)尋長發(fā)凌亂飛舞如張揚嗜血的獸,他眸色血紅,一腳踢在守衛(wèi)膝蓋,“等下有個姑娘要進城,放她過?!?p>  守衛(wèi)何時見過如此失態(tài)的衛(wèi)相,當(dāng)下瑟瑟發(fā)抖著揮手大喊:“開城門!開城門!”

  衛(wèi)尋沒有時間再等,直接從城頭飛身跳下。

  城門外,一輛馬車上,一只手搭上車前木門,打開一條小縫,瞇眼看著這一幕的車內(nèi)人問:“這是誰?”

  車夫眼力極好,“回世子,像是衛(wèi)相,懷里還抱著一個……女人?!?p>  “女人?”燕回坐回車內(nèi),沉吟半晌,“城門開了嗎?”

  “回世子,已經(jīng)開了?!?p>  “去衛(wèi)府?!?p>  當(dāng)荼蘼花瓣上的鮮紅慢慢褪去,花瓣漸漸縮小,化作漫天金蕊梨花的時候,玉幼清掙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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