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衛(wèi)尋離京的第十日。
又是梨花雨落。
她坐在秋千架上,悠悠晃晃,心里很靜,靜的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晃得久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從秋千上跳下來,赤著腳,輕輕踏著一地雪白梨花,跑進屋內,修長纖細的手拿起桌上銅鏡,對著鏡子里眉眼分明、朱唇皓齒的自己,慢慢蹙眉。
眼前驀然一黑,她幽幽醒轉,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個夢,依舊不記得夢里情狀。
只是眉頭蹙著,耳邊吵吵鬧鬧的。
柳周舟正雙指按在玉幼清腕間,一旁的擁蕊等了半晌不見動靜,一把推開柳周舟的手,拉下玉幼清衣裳,邊替她蓋毯邊嘟囔:“什么世代為醫(yī),我看你就是為了留下來,誆騙我們來著!”
乍一聽到此言,柳周舟立刻如被踩了尾巴的貓般,“我誆騙你們?我即便不這么說,也一樣能留下來!”
她搡開一直橫在中間,以防兩人打起來的越蘇拙,“我祖君乃太醫(yī)署令,我阿娘是城中鶴春堂的掛名大夫,這其中所言,若有一字半句為假,你即刻派人便能查出來!還有我的戶籍證明,一看便知我確實是草原霍川部族人氏,總不能有假!”
擁蕊面色不悅的瞥她一眼,“就算不假,也不能證明你……會醫(yī)術?!?p> “我……”柳周舟欲言又止,方才那氣焰頓時泄了泰半。
擁蕊立刻來趕人。
被半推著要趕下馬車的柳周舟頓時急了,扭著身子不肯走,“我、我診出來了!你先聽我說,你別推了!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中的是蝕陽蠱!”
擁蕊收手,半瞇著眸子瞪著柳周舟。
一旁的越蘇拙眼中驀然爆出喜色,“蝕陽蠱?我知道解藥!”他話音甫落,眸中隨即又蒙上一層疑色,“你可確定?我記得蝕陽蠱的癥狀并非像她這樣?!?p> 柳周舟垂下眼睫,面露難色。
擁蕊二話不說,搡開橫在中間的越蘇拙,把柳周舟往車下推。
越蘇拙拉住擁蕊,對著猶豫不定的柳周舟道:“柳姑娘,請你把話說清楚!”
柳周舟盯著難得認真的越蘇拙,又看看雙眸緊閉的玉幼清,“我……我實話與你們說吧?!彼环闯B(tài),沒有了先前的爽利笑容,吞吞吐吐道:“我若說了,之后的路,你們可否不再試圖將我趕走。”
“你先說!”
“你先說!”
擁蕊和越蘇拙異口同聲。
兩人態(tài)度冷硬,不再容柳周舟閃爍其詞,她長吸了一口氣,為了留下,她在心底這么說服自己,然后慢慢開口。
“她中的的確是蝕陽蠱。蝕陽蠱乃以草原上一種罕見小蟲的體液制成,雌蟲與雄蟲交配之時,體內會分泌一種液體,在交配完成后,可將雄蟲殺死。此蟲只在草原上有,不適合居于內陸,但在草原中也極為罕見,毒液也是尤其難取,所以蝕陽蠱是一種非常難制成的蠱毒,世上知之者甚少。我也是從祖君傳下的一本醫(yī)書中得知,書中記載,解此蠱毒的解藥,便是以死后雄蟲尸體搗碎作為藥引。不過,這蠱毒經由血液或其他途徑進入人或動物體內之后,人或動物并不會有任何不適之感,直至毒發(fā)。而一旦毒發(fā),即便是有解藥,也再無轉圜余地。毒發(fā)之狀,是四肢尖端染上黑氣?!?p> 聽到柳周舟這么說,擁蕊急急撲到玉幼清身側,細細去看她指尖。
柳周舟續(xù)道:“她的毒,早就解了。這就是為什么我一開始根本不知道她這樣是因為中毒?!?p> “早就解了?”擁蕊不解回頭。
柳周舟點點頭,“我原以為她本就如此,只是因為受了劍傷才會這般虛弱,方才把了脈才知道。”
越蘇拙有些發(fā)蒙,曾中過蝕陽蠱,而蠱毒已解,這也能把的出來?正想問,面上一道勁風拂過,抬眸時眼前已團了一團黑影。
聽見柳周舟提高聲調驚呼:“你干什么?”
黑影單手拂下風帽,露出遮在風帽暗影下的那雙桃花眼,眸光微寒,他沉下嗓子看著柳周舟,“解藥?!?p> “云七,你放開我!”柳周舟不停掙扎著拍打掐住自己脖子的手。
衛(wèi)尋非但沒有放開她,甚至微微用力,逼得柳周舟不得不撐住底面,半支著身體,吃力的半懸著。
衛(wèi)尋現在這張臉是楚云起的,玉幼清雖喚他阿楚,可大都是兩人私下時。而他探聽到,楚云起化名云七,所以他衛(wèi)尋,現在就是云七。
“說。”他漠然冷著臉逼近她,惡狠狠兩個字從齒縫里擠出來,“解藥。”
柳周舟面色漲得通紅,拍打他胳膊的手漸漸無力,嗓子被扼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她不明白的望進衛(wèi)尋的眸子里,一片空白的大腦里忽然生出一絲絕望,涼透了的絕望,她從他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東西,卻覺得周身寒涼透骨,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來這個人動了殺機,如此可怕。
而她,在劫難逃。
因為他,根本不是為了要解藥。
覺得不對勁的越蘇拙上前一步,手甫到半空,還未觸到衛(wèi)尋,一股強大的氣流瞬間將他彈開,他皺皺眉,眼見得柳周舟真要不行了,手摸上一直背在身后的弓。
衛(wèi)尋手上力道不減,感受著手下掙扎的力愈漸弱下去,聽見被嚇的不敢說話的擁蕊因為太過震驚,嗓子里擠出的低吟,他目光一閃,扼著柳周舟欲下馬車。
瞅準時機,手中長弓瞬間揮出,咔咔連響,在半空中剎那化作一截長棍,成型之時已經快要擊到衛(wèi)尋的肩。
“阿楚?!?p> 千鈞一發(fā)之際,靜的彌漫著死亡氣息的馬車里,忽然想起一聲氣若游絲的喚。
越蘇拙倏的停手,長棍離衛(wèi)尋的肘只剩一層衣袖的距離。
衛(wèi)尋扭頭,看著仍然閉著眼,卻眉頭緊皺的玉幼清,腹部不斷起起伏伏,嘴角似乎是嘔出的穢物。
他眸中寒芒立撤,放開柳周舟,一步撲到玉幼清身邊,推開木訥的擁蕊。
柳周舟翻著白眼,身子軟軟倒下。
越蘇拙立即伸手接住她,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氣,急急將她抱下馬車。
這邊衛(wèi)尋怒而低吼:“出去!”
手忙腳亂想要收拾的擁蕊被嚇的一個激靈,愣了一愣才慌忙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衛(wèi)尋抱起玉幼清,讓她微微俯身,心疼的用衣袖擦凈流到她脖間的穢物,慢慢撫著她的背。
他所有的動作都小心翼翼,輕之又輕,滿心焦慮下只想著要替她擦干凈。以至于她已平靜許久,他才恍然察覺,慢慢抬頭。
那是一雙平靜無波的眸子,沒有頹然之色,沒有傷痛之感,微微凹陷,他記得第一次見她,她發(fā)呆時,那雙眸子里也什么都沒有,可卻和現在不同。玉幼清正靜靜看著他。
衛(wèi)尋也看了一會兒她,避開她的眼睛,慢慢抱著她靠在鋪好的錦褥里,“喝點粥吧?!彼馈τ谒勰プ约簛碜柚顾麣⒘肆苤鄣姆椒?,起了淡淡的怒氣。
玉幼清垂下眼睫,輕輕的一圈圈揉著小腹,壓下喉間仍有的惡心之感,慢吞吞,幾個字停一下的說道:“越、蘇拙?!?p> “嗯?!瘪R車外傳來悶悶的一聲應。
她單手撫在喉間,“我要、見、柳。”喉間惡心之感愈發(fā)強烈,她再說不出一個字。
衛(wèi)尋隨手塞了顆蜜煎在她嘴里,轉身下了馬車。
在門口時與被扶著的臉色蒼白的柳周舟擦肩時,她心有余悸的閃了閃,他哼了一聲,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