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漸微,懸于城頭的玄金天狼旗止停空中。風漸靜,城頭雪紛紛揚揚但雪勢已漸弱。耶律引錚深吸了一口氣,心知這場夜雪應會在黎明之時停下。涼朔原上清寒的空氣令他焦慮混沌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心知自己已將七分戰(zhàn)局謀布,只余三分天意東風。如今他只能向他傳說中的母親,露曲喀格神女祈禱。
祈禱東周不會在此時發(fā)動進攻,也祈禱那日蘇一定會在四個時辰內回到涼朔關,祈禱自朔州城回撤的騎兵務必將耶律引岳的烈虎騎一分為二的切斷。
涼朔關城頭之上的燈火逐漸稀微,那日蘇回首一望后加快馬速率軍一路東行,再不回頭。他明白此時每次喘息的時間都足夠決定或逆轉戰(zhàn)局。時間無聲滑過,那日蘇握著韁繩的手已有些麻木。他知道黎明之前是一日最為寒冷的時刻,天狼騎的戰(zhàn)士呼出的氣息都凝成了冰霧飛散開來,因長時間的奔馳,身經百戰(zhàn)的烈龍駒們都劇烈的喘息著。
可還是無人開口講話,這不僅是因為天狼騎軍紀嚴明,而是因為此時開口,寒冷的空氣會瞬間凍傷脆弱的咽喉,輕則風寒,重則傷及肺部引發(fā)寒哮之癥。積雪深深,馬蹄聲似都湮滅在割面的霜風里。狼群奔馳,如影一般掠過雪原,似乎要將時間都踏碎于馬蹄之下。
與此同時,駐扎在囚月沼澤的圖赫部族人正緩緩的從牛皮帳子里鉆出來生火。他們并不知天狼騎已在戰(zhàn)前磨好了手中的刀,此時正如齜著獠牙的餓狼一般往囚月沼澤奔襲而來要以他們的血作為戰(zhàn)爭的祭品。他們只是受族長圖赫魯吉和大皇子耶律引岳之名埋伏于此處多日,只等天狼騎回返雁回城時配合大皇子的烈虎騎給予這支人困馬乏的軍隊致命一擊。
在未得到號令之前,他們只需埋伏在此處就好。他們帶來了足夠吃大半個月的糧食,其中不光有曬干的馬草,還有鹽茶磚和凍成冰磚的牛羊奶。且圖赫部又是圖赫大妃的母族,自然是北燕諸部生活最優(yōu)越的部族,前來埋伏,還帶著堪稱奢侈的奶干奶豆腐和風干的牛羊肉。
黎明之前委實太過寒冷,不及時補充鹽分和油脂委實難熬。圖赫部的族人陸陸續(xù)續(xù)的自帳中走出,他們手腳麻利的將雪掃干凈,在露出枯黃草梗的地上堆砌火塘架起銅鍋。潔白的冰雪是神女賜下的水源,他們將雪水煮沸后投入鹽巴和磚茶,然后再加入凍成方塊的奶磚和酥油。馥郁醇厚的奶茶香氣漸漸彌漫在雪原之上,圖赫部的男人們一面捧著木碗,就著奶茶吃著風干的肉,一面看著東方的暗色逐漸變淡,一線暗紅浸潤天幕。
快要天亮了,滾燙的奶茶熨帖過在這苦寒之地埋伏的男人們的四肢百骸,分明是雪地冰天,但喝著奶茶吃著肉的幸福感仿佛像是一潭溫水般滋潤著苦悶無聊的心靈,像是暢快飲下上好烈酒后的飄然欲醉。圖赫魯吉哼著牧歌小調自自己的帳中走出,他用溫度恰好的水洗了臉,悠悠閑閑的在一棵被火燒焦后的枯木旁暢快的解了個手。
族人們將煮好的奶茶盛放在木碗里端給他。圖赫魯吉接過碗,奶茶馥郁醇厚的香氣鉆入他的鼻腔。雪停風止,雪后的空氣總是格外的清新,他想今天當是個好天氣。他端起奶茶正欲啜飲,卻只覺一線朔風攜著鳴嘯之聲迎面襲來!他抬眼一瞧,只見遠方天際晨光熹微,只覺足下雪原微微震顫。
只是一眼,圖赫魯吉便怔愣住了。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為盛大的光景,他看見黎明的第一縷光映在雪原之上迷離耀眼卻被天狼騎所披掛的玄甲吸收的湮滅無蹤,他們撕夜馭光奇襲而來——
那是耶律引錚的天狼騎!他們怎么會在這里?圖赫魯吉再來不及思考這些問題。他像是被瞬間剝奪了移動的能力,只能站著聽得耳畔鋒銳尖嘯。抬頭間驚羽裂空,烏木狼牙箭猶如暴雨般傾盆而落。
沒人來得及上馬,也沒人來得及去帳子里拿出刀劍。不過幾個瞬息,鋼鐵洪流伴隨如地鳴般的蹄聲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兵戈之鋒迎光破雪,圖赫魯吉端著熱乎的奶茶,只覺天狼騎進攻之瞬如名劍發(fā)硎。男人嘶吼戰(zhàn)馬嘶鳴猶如群狼咆哮,狼群狠狠的撕裂了綿羊的棲息地,這不是戰(zhàn)爭,而是單方面的獻祭或是屠戮。圖赫魯吉退了一步,刀鋒之上流動的血濺上他的領子點染出花色濃稠。暗風浮動間,一柄弦月刀迎面而來,連帶著圖赫魯吉的脖頸和手中木碗一分為二。
“快,將尸體趕緊搬上馬背后就地補給!列長統計傷亡報告,將食物集中搬出來統計數量,隨我回涼朔關的人則每人帶兩人的量,一刻鐘后右列軍前三縱由縱長帶領換馬佯攻朔州城,不得有誤!佯攻開始一個半時辰后不得戀戰(zhàn),徑直回援涼朔關!”那日蘇手持弦月刀緊踩馬鐙立于馬背之上憋著吃奶的力氣高聲呼喊,聽得領將命令,天狼騎頓時如一部精密的機械機關一般迅速且有條不紊的運作起來。
那日蘇喊完后只覺渾身脫力,胸腔里的心臟似要激越的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緩緩下馬環(huán)顧四周,濃腥的血味混著沼澤枯草的腐味和雪后的清新之氣雜糅著沖入他的胸腔。他怔怔的看著鮮紅浸染的雪地,終是無力的靠在了同他出生入死的戰(zhàn)馬身上。他并非沒有見過血,相反他還殺過不少人,可戰(zhàn)爭從未有一次讓他感到這般心寒。
此時的那日蘇并不知道,這些殺戮是成為優(yōu)秀將領所必須的成長過程。自己的血磨練出戰(zhàn)斗的技巧,敵人的血歷練出將領的策略;同袍的血則磋磨出統帥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戰(zhàn)爭的心境。唯有敬畏生命和戰(zhàn)爭,才能真正心沉如鋼心硬如鐵,如此方可冷靜指揮無往不勝。
他伏在馬脖子上狠狠的喘咳了起來,一旁的戰(zhàn)友以為他被寒氣嗆住了肺,忙將火塘旁還未打翻的銅鍋里的木勺遞給他,勺子里盛著滾燙的鮮奶茶。聞著奶茶的香味,那日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是率軍滅了一個部族。他顫顫的接過戰(zhàn)友手中的木勺,不顧奶茶炙燙便啜飲起來,苦咸的眼淚因為水分的補充開始逐漸浸潤他的眼眶。
那日蘇閉了閉眼,那滴淚滴落在手中的木勺里。再睜眼時,他眼底沉冷如堅冰。
自此以來,北燕圖赫部的男人們,全滅于囚月沼澤。而在圖赫部被滅族的半個時辰前,在云珠草原腹地,溫都蘇終于見到了耶律引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