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夜晚。
大雨滂沱。
張楊家的客廳里。
一家三口圍著茶幾坐了下來，以前很少有這種場面，很少有機會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喝茶吃飯，盡管機會很難得，可是氣氛遠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其樂融融。
張爸爸在看著體育報紙，張媽媽坐在一旁看著對面的張楊。
在一陣沉默之后，張媽媽按捺不住開口了：“小楊啊，你爸爸的同事小劉家的女兒，你還記得嗎？你們從小在一起玩過家家的?！?p> 張楊一臉茫然，不知母親為何無緣無故提起這件事，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p> 張媽媽的臉上有些尷尬，笑著說：“那孩子今年和你一樣，也參加高考，上大學(xué)，前幾天，我見了一回，哎呦，跟小時候完全判若兩人啊，現(xiàn)在長得像明星一樣，可漂亮了——”
張楊緊了緊眉毛：“媽，您到底想說什么??？”
“?。俊币苍S被張楊突然的一句話給問住了，愣了一下，馬上又微笑著說：“媽想啊，你也不小了，我和你爸爸不能總陪著你，需要有個人照顧你，我們和劉家少說也是世交，彼此都了解，門當(dāng)戶對的，而且那女孩子又乖巧的很，真討人喜歡，我想能不能——”
張媽媽停了下來，看了一眼張楊的表情，他很冷漠，絲毫不關(guān)心的樣子，她端起茶杯，努力壓制住了心中騰起的怒火，繼續(xù)說：“我想能不能讓你們接觸一下，正好你還沒有女朋友，也許她就是你今生的另一半呢?！?p> 張楊差點跳了起來：“媽媽，我跟您和爸爸說過，我有女朋友，您們也是見過的，她就是安如草，而且我的女朋友只有一個名字，就叫安如草?！?p> 雖然沒有拒絕張媽媽的用意，可是還是堅持了他的立場，張媽媽氣壞了，捅了捅旁邊一直莫不做聲的張爸爸。
張爸爸緩緩放下報紙，嘆了口氣說：“你媽媽說的對，你劉叔叔的女兒長得玲瓏剔透，家境又和我們門當(dāng)戶對，你們小時候，兩家就曾半開玩笑的訂娃娃親，你跟她在一起會幸福的?！?p> “難道只有長得漂亮，門當(dāng)戶對就可以結(jié)婚了嗎？”張楊氣急敗壞的大喊道，“難道當(dāng)初您跟媽媽結(jié)婚也是只因為媽媽漂亮，門當(dāng)戶對嗎？你們之間有真正的愛情嗎？你們根本就不懂愛情！”
“混賬！”張爸爸“啪”的一聲把報紙摔在了地上，“輪到你教訓(xùn)我們了，是嗎？”
他真的生氣了，張楊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親如此發(fā)火，也許是觸痛了他某一根不該觸動的神經(jīng)，張媽媽急忙站起身來給張爸爸捶捶背，也有些害怕了：“老張，別生氣啊！”
張爸爸背著手在客廳中來來回回的走動，不說話。
張媽媽繼續(xù)說：“我和你爸爸活了半個世紀了，什么不懂？中國有句老話，年紀大的人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要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反過來，你問問你自己，你都懂些什么？沒有我跟你爸爸，你能過上王子的生活嗎？現(xiàn)在你要什么有什么，你吃的是麥當(dāng)勞，必勝客，穿的是阿迪耐克，現(xiàn)在你卻瞧不起你老爸老媽了，嫌棄我們老了，是不是？還是你的翅膀硬了，自己能飛了？”
“是的，我承認我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你們給的，我感激你們，我沒有瞧不起你們，可是不能因為這樣，你們就可以左右我的思想，我的觀念，我的戀愛自由！”張媽媽一時語塞，氣的滿臉通紅。
“你這個不孝的逆子！”張爸爸轉(zhuǎn)過身，“你媽媽是為了你好，怎么算是左右你了？如果你覺得你是對的，就不要理我們了，那個安如草有什么好，我和你媽媽能壞你嗎？好吧，在安如草和你父母之間，你選擇一個，有她沒我們，有我們沒她！”
張媽媽嘆了口氣，握著張楊的手，問：“小楊啊，媽媽最后問你一句，你是要安如草還是你老爸老媽？”
此時空氣凝固了，所有的呼吸在一瞬間也仿佛停止了，張媽媽和張爸爸的目光同時聚焦在張楊的臉上。
坐在沙發(fā)上的張楊顯得很無助，臉色蒼白，目光閃爍：“——一定要——這么逼我嗎？”
父母都沒有說話。
張楊站起身來，把父親拉到沙發(fā)前，跟母親一并坐下，他神色凝重的看了看他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兩位老人頓時怔住了。
“爸爸，媽媽，從我見到如草的第一眼，就認定我和她有緣分，那是一種特殊的極其微妙的感覺，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離開她了，她是上帝送給我的天使，我愛她，我也同樣愛你們，她沒有逼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可是你們現(xiàn)在卻在逼我，如果真的要我選擇，我兩個都想要，可是你們一定要讓我放棄一個，對不起，兒子不孝了。”說完，他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擦了一把淚水，毅然決然的走出了家門，沖入了大雨中。
張媽媽真的害怕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辦，當(dāng)她回過神時，面前是剩下空蕩蕩的一片，還有呆坐在沙發(fā)上的張爸爸。
黑夜里，瓢潑的大雨。
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幾輛車奔馳而過，激起巨大的水花，張楊一個人穿著單衣在雨中瘋狂的跑著：“為什么要逼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愛一個人有錯嗎？”
他跑過了一條街，又跑過了一條街，渾身濕漉漉的，臉上沾滿了水汽，參雜著他委屈的淚水。終于他停了下來，仰面朝天，雙膝著地，朝天大喊：“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
窗外傳來了雷雨聲。
客廳中一片寂靜。
張楊的爸爸媽媽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兩個人都充滿了悔意，畢竟跑出去的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我想我們不該逼迫孩子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背聊撕芫玫膹埌职?，終于開口說話了。
張媽媽驚訝的看著他，從來張爸爸沒有跟她說過一個“不應(yīng)該”，可是今天在沉默猶豫了好久，終于說出口了，也許她真的錯了。
但是，看著兒子那么決絕，那么痛苦，她也痛啊，畢竟那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張爸爸嘆了口氣說：“外面下著雨，他這么跑出去，肯定會感冒的，不行，我要去找他！”
說完，取出車鑰匙，向門外走去。
“等一等！”當(dāng)他一只腳跨到門外的時候，張媽媽突然喊住了他，匆忙跑到樓上，取了一件厚衣服，氣喘吁吁的跑下來，交給丈夫：“找到他，把這個給他，下雨會著涼的。”
那一晚，也許就是天意，包括錯過。
昏黃的路燈下，張楊瘋狂的奔跑著。
相鄰的一條街道上，一亮奔馳車緩慢的行駛著，張爸爸左右看著，可是就是看不到兒子熟悉的身影。
當(dāng)張楊跑到巷子的尾部時，剛剛轉(zhuǎn)到另一條街，張爸爸開著車轉(zhuǎn)了過來，一切就這樣在雨中錯過了。
一道閃光劃破了半個夜空，整個客廳在一瞬間也照亮了。
張媽媽孤獨的坐在沙發(fā)上，聽著窗外的雨聲。
一個鐘頭過去了。
兩個鐘頭過去了。
小楊啊，你快回來吧，媽媽錯了。
“爸爸，媽媽，從我見到如草的第一眼，就認定我和她有緣分，那時一種特殊的極其微妙的感覺，我知道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離開她了，她是上帝送給我的天使，我愛她，我也同樣愛你們，她沒有逼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可是你們現(xiàn)在卻在逼我，如果真的要我選擇，我兩個都想要，可是你們一定要讓我放棄一個，對不起，兒子不孝了。”
可是即使媽媽真的錯了，也要一錯再錯，媽知道如草是個好孩子，從媽看到他第一眼時，跟你有相同的感覺，我們是有緣分的，可是媽不能讓你跟她在一起，媽知道你會恨媽媽，可是媽媽寧愿你恨我一輩子，也不愿意你走錯一步??！就讓所有的罪孽都由媽媽一個人承擔(dān)吧，我可憐的孩子，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雨后的清晨格外的清新，雨后的心情格外的開闊，可是當(dāng)準備了一早上早餐的張媽媽看到那件衣服原樣帶回來時，心涼了半截。
兩個人面對著面，默默的吃著。
原來三個人一起吃飯的飯桌，變成了兩個人，而兩個人卻感覺好像只有一個人，好孤單，好寂寞，這個飯桌好空曠啊。
剛吃了兩口飯，兩個人都再也吃不下了。
張媽媽明明知道了尋找的結(jié)果，可是還是不甘心，經(jīng)過了一番猶豫后問：“找到了嗎？”
張爸爸沒有看她，搖了搖頭說：“你這么關(guān)心他，在乎他，為什么還要給他制造困難？為什么要說出那些讓人傷心的話呢？”
張媽媽黯然看著窗外。
張爸爸知道妻子這時肯定是后悔莫及，所以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試探的問了問：“要不我們接受安小姐吧，其實我挺喜歡那孩子的，冰雪聰明，為什么你接受不了她呢？”
張媽媽的心猛地一震，心里默默的說：其實我比你更喜歡那孩子，可是，天不遂人意??！
她怔怔的看著丈夫焦急擔(dān)心的神態(tài)，不禁感到心里大冷戰(zhàn)，為了保持鎮(zhèn)定：“老張，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下。”
張爸爸面對著滿桌子未動過這些飯，不免有些傷感。
家世界攝影廣場。
模特們都在櫥窗里擺著不同的造型，行人們絡(luò)繹不絕，眼睛都盯著里面的帥氣的小伙子和漂亮的女孩們。
中午，幾個模特走下櫥窗，累得周身都出汗，畢竟他們在炎熱的夏日還要穿著公司要求的西裝和禮服，都拿著扇子手帕扇風(fēng)，大家都在發(fā)牢騷。
“哎呀，累死了，這么熱的天，簡直不讓人活嘛！”一個漂亮女孩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用手巾擦汗，結(jié)果妝都花了。
“熱就不說了，還要擺造型，今天老板還說，一動也不準動，拿我們當(dāng)機器人用呢！”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埋怨道。
“哎呀，你還是功力不深，魅力不夠，你看人家張楊，站在那里，不用擺POSE，就是一個世界名模??！”另一個女孩接過話說。
張楊剛從櫥窗中走下來，一臉陽光般的微笑：“你們又在取笑我了，是吧？”
“哪有，哪有??！”大家都笑了。
大家都換好了衣服，小強問：“哎，我說同志們，今天我們吃什么??？”
“還能吃什么??？就是炸醬面唄！”
這些年輕人都是附近學(xué)校的大學(xué)生，出來做模特，賺些零用錢，所以大家平時都很節(jié)儉，幾乎每天都吃最便宜的炸醬面喂飽肚子。
大家正準備出發(fā)，突然都止住了腳步，他們的目光同時投向了玻璃門。
一輛黑色的寶馬停在門前。
張楊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過去，好熟悉的車??！轉(zhuǎn)而一驚，是爸爸！他知道自己在這里工作了？他怎么會知道的呢？是啊，如果他想知道，沒有他辦不到的，他手下那么多的人，一個人走一個地方也可以把他找到了。
車窗慢慢滑下，露出一個中年男人的面孔，戴著墨鏡，遮住了半邊臉。
中年人把頭伸出窗外，看著張楊大聲的喊：“小楊，上車！”
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滿臉羨慕的看著張楊，張楊不好意思的朝大家笑笑，上了車。
車內(nèi)放著悠揚的薩克斯音樂。
張山林輕松的笑問：“餓了吧？想吃什么？盡管說！”
張楊怔怔的看著他，眼前的他跟那個雨夜的爸爸完全判若兩人，難道他忘記了為什么他會離家出走了嗎？難道他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對他發(fā)那么大的脾氣嗎？這種輕松的口氣，輕松的氛圍好久沒有在他身邊了。
張山林沒有看他，只是自顧自的開車，繼續(xù)笑著說：“小楊啊，我們?nèi)湲?dāng)勞吧，好久沒有去那里了，你以前最喜歡去那里吃薯條了——”
“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睆垪畹恼f，可是堅定的口氣強有力的告訴了張山林他真的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良久，張山林只是開車，沒有說話。
“可是，你在我的面前永遠都是小孩子啊，都是我的兒子??！”張爸爸喃喃道，沙啞的聲音中充滿了無限的傷感。
張楊的心猛然抽動了一下。
是的，這么多年來，從小到大，他一直都過著王子般的生活，不論他有什么愿望，爸爸都是盡量滿足他，他喜歡吃薯條，盡管爸爸很忙，可是每周都要抽出時間帶自己去麥當(dāng)勞。他喜歡小汽車，爸爸就跑遍了HEB市，幾乎把所有電動的小汽車模型都買回家了。
每一次，爸爸滿足他的愿望時，都會笑瞇瞇的問：“你打算怎么感謝我??？”
張楊都會大聲的叫：“爸爸！”
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爸爸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去感謝他，只是喜歡聽著他甜甜的叫：“爸爸！”那種聲音超越了所有世界上存在的音樂，那兩個字對于他來說重于泰山，太重要了。
“媽媽不喜歡安如草，您喜歡她嗎？”
“我——”張山林敢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他喜歡安如草，可是在妻子不喜歡，究竟為什么不喜歡他也不清楚，這樣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回答啊。
“你要我怎么回答呢？”
張楊透過鏡子看著一臉窘態(tài)的爸爸，覺得爸爸的問題很好笑：“當(dāng)然是如實回答了，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張楊的話一步一步直接逼近張山林的內(nèi)心，他不得不說出他的感覺，他的真實感覺：“小楊啊，其實你媽媽不是那種勢力的人，我了解她的，之所以她不同意你和安小姐好，我想一定另有別的原因?！?p>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張楊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您還是那么怕她啊。”冰冷的眼神中流過一絲輕蔑。
媽媽漂亮有魅力，那是出了名的，可是爸爸寵愛媽媽，也是四九城盡人皆知的。只要媽媽上街，所有的商廈的老板都會滿臉堆笑親自接待，送上最上乘的服務(wù)，當(dāng)然爸爸的銀行卡也會一連刷去幾十張，只要媽媽看上的花，爸爸會毫不猶豫的送上一卡車，小時候的張楊就感到自己和媽媽好像都是爸爸的孩子，有時甚至嫉妒媽媽，為什么爸爸給她的愛會多于自己呢？
在家里，很多事情只要媽媽決定了，爸爸絕對不會說“不”字，他們兩個從來沒有真正爭吵過，爸爸總是謙讓著媽媽，整個家里的環(huán)境與父親在公司時的肅殺的嚴肅的具有強大威懾力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
張山林急忙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怕你媽媽?！?p> “那是什么？”張楊轉(zhuǎn)過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張山林眉毛微微皺了皺，隨即轉(zhuǎn)為明朗的笑容：“那是因為我愛她啊！其實你媽媽她也經(jīng)受了很多的苦難——”
張楊沒有說話，他感覺這樣說下去，沒有結(jié)果的，浪費時間，浪費表情，浪費精力，于是冷冷的丟下一句話：“再見?！?p> 豪華的轎車里，張山林一個人手握著方向盤卻不知該轉(zhuǎn)向那邊，左邊，右邊，無奈的望著張楊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好像都不對。